嘉建元年歲末,朝局一日三變,轉(zhuǎn)眼間就翻過了年頭。
從德勝門進入皇城時,仰頭望著墻頭變換過的旌旗。齊峻心里頓時涌起一股失落感。
到底還是來遲一步,也不知府中家人可還安好。
雖然急于知道妻兒的生死下落,可臨到揭開結(jié)果的這一刻,他又有些害怕。
有朱護衛(wèi)在,她們應該能逃出來吧?!
況且還有林府的人代為照拂。
可如果安然無恙,為何連三妹都不知曉?!
她們?nèi)羰菦]能逃出來,自己該當如何?
這一刻眼前這位曾經(jīng)飛鷹走犬的恣意少年,到了家門口反倒不敢進了。生怕留給他的,是自己最不敢面對的結(jié)果。
齊府守門的蒼頭晏老伯,聽到外面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過后,就再也沒了聲息。他好奇地撩開窗簾。只見自家府第門口,立著兩位魁偉的青年人。
他瞧見那身形,覺得有些眼熟,正要出聲詢問。此時一陣寒風刮來,夾雜著的鵝毛大小的雪片,直直地朝他臉面砸來。
晏老伯只得放下窗簾避擋,待他起掀簾子再朝外望去時,那兩抹人影又閃身不見了。
他不敢相信地揉了揉了眼瞼,確實外面什么人都沒有。
難道是自己老眼昏花,發(fā)現(xiàn)了幻覺。
怎會以為是四爺回來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隨后就關緊了窗格,坐回椅子烤火去了。
京城通往永清的官道上,飛馳來一黑一灰的兩騎,一路朝京郊大興方向奔去。
騎著在馬背上的尚武,緊跟在主子的身后,心底好生納悶。
爺這是怎么了,都到府邸門口了,竟然也不進去跟親人團圓,非要連夜帶他到大興來。
雖然他也不愿相信夫人已經(jīng)香銷玉殞了,可連三姑奶奶為了她表妹鬧出這么大的事,夫人哪能還活著。
三老爺說的沒錯,如今最緊要的,是將太夫人和國公爺?shù)暮⒆愚D(zhuǎn)移。不然,夫人死得就太不值了。
到達目的地后,兩人在林子里轉(zhuǎn)了一炷香的時候,總算找到了那座農(nóng)莊的入口。
主要是大雪,將地面上原先的特征,都掩蓋了起來。若是放在平日里,他倆早就進莊子了。
推開莊子的大門,尚武險些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院子里一片狼籍,橫七豎八躺著數(shù)具尸體。有兩名是他見過的齊府暗衛(wèi),另外幾名卻不太認得。他們臨死之前,手里拿著刀劍,一看便知這里曾發(fā)生過激戰(zhàn)。
見到這場面,齊峻險些站立不穩(wěn)。隨后,他拼了命似地朝屋內(nèi)沖去。
里面情形好不到哪里去,里面他們發(fā)現(xiàn)了施嬤嬤、柳黃和另一名不認識的婦人。
齊峻顫顫微微蹲下身子,伸出手來在她們身上探了探,發(fā)現(xiàn)尸體已僵硬多時了。
從屋內(nèi)跌跌撞撞沖出來后,齊峻就拐到了屋子背面。
“爺,您這是往哪里去?”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尚武見爺像亂頭蒼蠅四周搜尋,心里不免困惑。
“幫忙把這水甕挪開!”齊峻來到后罩房的左次間,指著屋里一口大缸吩咐道。
尚武伸出雙臂,跟著他一起掀起了那重物。
水甕挪開后,齊峻在原地揭起一塊厚厚的木板。
尚武頓時傻了眼——原來那下面是一個地窖。
他心里不由一喜,以為她們躲在里面,已經(jīng)逃過一劫了。
從洞口進去后,帶著尚武,齊峻尋到地道口子那兒。隨后,沿著地道,他們一直朝前走去。
舉著火把,從洞口出來時,已是半個時辰之后。
尚武只覺眼前一亮,地面上的皓雪反射著西邊的殘陽,刺得人眼睛生疼。
等適應那光線,尋找齊峻時,只見對方取出隨身的匕首,撥開洞口的積雪,在查看底下的痕跡。
這一看不打緊,尚武的心跟著也揪了起來。
原來積雪下面,有一大癱血跡。雖然是幾天前留下的。可能由于天氣寒冷,后來又下了大雪。掩蓋之下,平常人沒誰會發(fā)現(xiàn)。
尚武隨后就見到主子唇角哆嗦,用拳手狠狠砸了一下雪地,臉上的怒氣恨不得立刻去找人搏命。
在地道口,齊峻留下記號后,帶著尚武返回了莊子。將院子里幾具尸體掩埋后,兩人就朝城里趕了回去。
待鄭氏從里屋迎出來時,見到了滿臉慍色的兒子。
她腳下一滯,心虛地朝旁邊的蔡婆子使了個眼神。
后者心領神會地出去了。
沒一會兒,就有名年輕女子的聲音,從齊峻身后傳來:“四哥?他是我四哥?不對,四哥不是長這樣的!四哥只比嬈兒高許多……”
齊峻艱難地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原來是他的幼妹。
齊淑嬈目光呆滯,伸出手摸了摸她哥哥的胳膊,又扯了扯他的頭發(fā),嘟著嘴跟鄭氏道:“娘親,四哥怎會長胡碴的?他肯定不是四哥。”
說著,她挪動日近肥胖的身軀,蹭到母親身邊挨著她坐下。
齊峻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就聽得母親說道:“嬈兒的樣子,你算見識過了?為娘也是沒法子。自從你走以后,府里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打嬈兒癡傻后,連太醫(yī)都不常來了,為娘若不忍氣吞聲,只怕嬈兒的病,一點指望都不會有了?!?
“怎會這樣的!”齊峻喃喃地問道。
鄭氏嘆了口氣,說道:“兄弟妯娌不和,自古就是大忌。雖說你媳婦可憐,可她性子太要強了,本就不是世家媳婦的上上之選。當初,若不是你父親堅持,為娘是不會答應這門親事的。到底還是福薄夭壽之相?!?
“對大哥的遺孤動手腳,母親能忍,兒子也不會忍。舒娘哪點做錯了?若兒子當時在京城,也是不會讓那女人為所欲為的。”見母親如今還是非不分,他顧不得人倫孝道,當即就反駁了回去。
被兒子一搶白,鄭氏臉上有些掛不住。
只見她垂下頭來,理清思路后重新開口:“那還能怎么辦?四皇子遇害后,高家要對付咱們,根本不需花費什么力氣。更何況,那女人如今有了公主身份。”
說話間,鄭氏的語氣也冷硬起來。
“公主又如何,難道還敢迫害齊家不成?咱們不做她家的官,不食朝廷祿米,離京還不成?”
見母親還在強撐,齊峻忍不住想起臨行前,他三叔父再三的交待。
沒想到他會說出此番話來,鄭氏開始懷疑他回京之前,跟舒眉早就見過面了,忍不住試探道:“你們兄弟又沒有誰犯過事,憑什么要退讓?這話誰叫你說的?”
“兒子趕回來,就是要跟您商量這事的。如今改朝換代局勢已定。大哥又不在了,咱們還是回滄州老家吧!有兒子陪在您身邊,定不會讓別人欺負齊家。”望著母親的眼睛,齊峻懇切地提議道。
沒料到他會作此提議,鄭氏冷冷盯了兒子一眼,道:“回去作甚?朝廷并沒奪走齊家的爵位,更沒趕咱們出京,為何要離開。離開了,你妹妹的病怎么辦?”
見勸不動母親,齊峻不由撫額:“成王敗寇,待局勢穩(wěn)定了,娘親您不會真的以為,高家會放過舊朝的王公勛貴吧?!”
鄭氏瞠目結(jié)舌,一時不知拿什么話來搪塞兒子。
總不能將跟高氏達成的協(xié)議,告訴自己小兒子吧!
想到舒眉,鄭氏心里暗驚,朝齊峻上下打量了一番。
她遂按下心虛,試探地又問了一句:“舒娘的事,你是從何得知的?”
見她玩冥不靈,齊峻語氣不覺也強硬起來:“既然母親要顧念妹妹,不將舒娘和她肚里的孩子當親人,兒子無話可說。但凡有點血性的七尺男兒,都不會跟殺妻滅子的人同住一個屋檐下。恕兒子不孝,就此別過?!?
一聽兒子給自己下最后通碟,鄭氏心里哪還有不明白的。她遂將一腔怒火撒在舒眉身上:“是你媳婦挑唆的對不對?她還真是陰魂不散,都死里逃生,還不肯放過咱們母子?!?
一聽這話,齊峻頓時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一把攫住母親的手:“娘親怎知她沒有死?你也瞧見她逃走了?”
得到想知的答案,鄭氏嘆了口氣:“她定是狐貍精變成的,專門來向咱們家討債的。瞧瞧,為了她們文氏一族,你父親、你大哥……咱們寧國府差點為她們姐妹鬧得家破人亡,怎地到如今,她還不肯放過老身呢!”
說著,鄭氏不禁悲從中來,自顧自在捶胸頓足起來。
見母親說不通,齊峻念及妻兒下落不明,轉(zhuǎn)身就要離府,再次去尋他們娘倆的下落。
鄭氏見狀,心里頓感不妙,一把抓住兒子的手臂:“你剛剛回來,又要上哪里去?”
齊峻搖了搖頭:“他們娘倆生死不明,兒子不能扔下他們不管,母親好生保重。”
鄭氏不由勃然大怒,起身就把齊峻往外面推,“你走,你走!走了以后莫要再回來!老身只當沒生你這個兒子。為了一個失去清白的狐貍精,竟然要扔下你的寡母不管不顧?!?
齊峻停下腳步,詫異地扭過頭來:“母親您這說的是什么話?什么失去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