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崎留了阿竹在金光罩外陪著月影,免得出什么意外,自己先去山壁那邊接蘇葵回書院。臨走前,反復叮囑了阿竹一番:“如此劇烈的靈力變化是關系到性命的大秘密,若是走漏風聲,難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或是在夜里尋仇,或是在白天成為眾多法師修士的獵殺目標,總會有諸多麻煩。所以,千萬保守秘密。”阿竹十分鄭重地答應了,送走白崎,在金光罩外盤腿坐下。
昨日還是郁郁蔥蔥、一派祥和的山谷,如今已是滿目瘡痍。鬼火焚過之處留下一地焦土,如一塊傷疤烙在山體上,周圍芒草四散,參天古樹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金光罩中,月影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意識,如困獸在牢籠一般掙扎咆哮,又是火燒,又是爪砍,直把自己逼得雙手鮮血淋淋,卻依然不知疲憊,亦不知疼痛。
阿竹看得心疼,又沒法幫他,干脆轉身別過頭去,摘了片闊松葉,卷起來做成個哨子的模樣,放在嘴邊輕輕吹著。這是她家里每年踏青的必備活動,闊葉松性正辟邪,哨音清遠,據村里老人說能安生魂、度死靈。
阿竹就這么陪著月影,漸漸日頭西斜。
月影平靜了下來,坐在地上,倚靠著金光罩壁,目光渙散望著那塊焦土。
“月影?”阿竹見他不再發狂,便試探性地喊了一句。
月影沒有說話,雙瞳如血,一瀑銀發在夕陽下印出一抹霞紅。他就那么安靜地坐著,過了許久,才沙啞著嗓子說了句:“白靈的……靈識……”
阿竹順著月影的目光看向那抹焦黑,心下發慌:難道宿有白靈靈識的勾玉在那蝙蝠怪的身上?那豈不是一起被鬼火燒成灰了?不會吧,要真這樣月影會恨死他自己的。
如此想著,隨手撿了根樹枝便向那焦土跑去,伸著往土中仔細地扒拉了很多下,卻除了焦黑的土壤什么也沒有。正郁悶地想放棄,眼角余光卻瞥見了一丁點兒白色的光,再欲仔細看,卻又只剩一片徹底的黑。
或許是聚靈鎖的作用,阿竹隱隱有些感覺,朝著那絲白光閃過之處深挖下去,焦黑的土壤中露出一抹晶瑩的月色。大喜過望,干脆扔了樹枝,徒手撥開焦土,只見那枚勾玉正靜靜地躺著,絲毫不減高潔剔透。
阿竹將它拾起來,拍了拍灰,欣喜地托在手心,朝著月影揮了揮。正高興間,那勾玉卻突然白光閃過,啪嚓一聲,迸出一道裂縫。
四周頃刻便如時間靜止一般。懷中的聚靈鎖泛出溫潤的白色暈華,撲通撲通跳動幾聲,隨即卷起巨大的漩渦吸力。一縷白暈從勾玉的裂縫中悠悠飄出,在空中打了幾個轉后匯入到聚靈鎖中。
風停了,阿竹懵懵呆呆地站在那兒:她就這么把白靈的靈識收回來了?勾玉就這么壞了,可怎么跟蘇葵交待啊!
她手足無措地望著月影,卻見他血紅的瞳孔中多了一絲輕松與柔情,心中瞬間倍感安慰:罷了,遲早會變成這樣的,再想個法子跟蘇葵解釋吧。
阿竹收了勾玉,回到金光罩旁,挨著月影身邊坐下,也將自己輕輕靠在罩壁上,遠遠望去就像兩人在夕陽下背對背坐著。
“月影,你感覺怎么樣?”
“嗯……身體和意識,回來了。”
“你為什么會這樣?生病了?被人下蠱了?還是被詛咒了?”
“不知。”
“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忘了,自從有記憶便一直如此。”
阿竹心下愴然:不會是從娘胎帶出來的病吧,也太可憐了些。“沒有辦法治嗎?”
“沒有。”
“聽白崎說,每過四年到閏月的時候,你都會變成這樣?”
月影眼神微動:“他告訴你了?”
阿竹突然氣不打一處來,瞬間便炸了毛:“還好意思說!這么重要的事也不見你告訴我!昨晚明明靈力衰退成那樣了,還逞強一個人跑出來,你是真不怕死還是不把自己命當回事!”
“知道了又怎樣,這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我不需要同情。”
“誰同情你啦!你就那么一聲不吭地消失一個月,也沒人管你!自己逞能去吧!”阿竹啪地一下,賭氣地將手邊一塊碎石狠狠砸了出去。
接下來便是一陣沉默,兩人都沒有說話,夕陽將他們的身影拉得老長,直至收起了最后一縷霞光。銀絲變回黑發,雙瞳褪去血色。
終于,阿竹開了口,神色卻有些黯然:“白崎說,劇烈的靈力變化是關系到性命的大秘密。是因為這樣才不告訴的我嗎?”本以為自己跟月影經歷了幾輪共患難,便是生死之交了,但細細想來,月影心中一直牽念的只是白靈,自己不過是個臨時品罷了。
又是一陣沉默,許久。
“不是,怕你擔心。”月影說得輕柔,阿竹心中卻如陽光沖破陰霾,鼻子一酸,眼淚就要往下掉。
“阿竹!”白崎回來了,遙遙地喊了一聲,嚇得阿竹硬生生把眼淚憋了回去。
“月影變回來了。”白崎溫柔地笑著,捏了個訣,手一伸收了金光罩,替月影瞧了瞧,無甚大礙便送了他回山壁去。
之后的日子,阿竹又是一個人呆在書院里。月影和白崎都不贊成她繼續留在山谷中,加之閏月將盡,月影也快好了,她只能迫于兩人的威逼利誘,乖乖回去老實待著。蘇葵自從回了書院后,便一直閉門不出,除了白崎偶爾進去替她看看傷,再不見任何人。阿竹拿著那帶了裂縫的勾玉,時常出神地發會呆,然后長長地哀嘆一口氣。
數日之后,閏月終于結束了,阿竹蹦蹦跳跳地去山中接回月影。途經那小村落時,不自覺地停下腳步,便想再去看看。
村子不大,阿竹很快便找到了蘇葵的院子。小半月不見,那廢墟瓦礫上竟然長出了一層細細的山草,陽光照耀下綠得晃眼。院子的一邊,赫然站了個黃色的身影。
“蘇葵?”
她回過頭來,面容雖相比以前虛弱蒼白,但也恢復了一點氣色,只是頭上沒有插花,腰間沒有佩劍,脖子上也不見了勾玉。見了來人,細柔一笑:“阿竹。”隨即看到身后的月影,斂了手,微微蹲下身子行了個禮。
“白崎說你在養傷,怎么出來了?”
“對不起阿竹,這段日子我心神不寧,一直躲著沒有見你。如今也想通了,我心中早知道哥哥不會回來,只是一直不肯承認,騙著自己罷了,現在不過是看清了現實。”蘇葵看著地上的兩個小土堆,已經重新平整過了,邊上還各放了一束黃白相間的山百合,“我決定去城主家了,臨走之前再來看看。”
“怎么突然想去城主家?”
“我的靈力沒有了,白崎先生說可能是傷到靈脈的緣故,不過也不重要了。城主家中有我心意相合之人,此前還有諸多顧慮,如今倒是沒了掛礙。”
阿竹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從懷中拿出那塊勾玉,遞給了蘇葵:“對不起,它裂開了。”
蘇葵眼神動了動,帶著一抹憂傷和一抹釋然,接過勾玉放在掌上端詳了一會兒:“沒關系,謝謝你還幫我帶回來。”
她在兩個小土堆旁挖了個淺淺的坑,將勾玉放入其中,拿起花勺又砌了個小土堆,頂上壓住一塊石頭,堆前擺上一束山百合:“這樣,我爹娘和哥哥便能相聚了吧。”
輕風微動,百合花瓣輕盈地舒展著。
“或許,我也該謝謝那個妖怪,是他帶回了我哥哥的身體,讓我在最后還能見他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