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縣,燕窠村。
雖然已經是深夜,可一座民房的東廂房內卻還亮著燈,不時有爽朗的笑聲傳出來,透過敞開的窗戶,可以看到舒同文、梁大膽還有李子涵正圍著方桌而坐,桌上擺了兩瓶酒,還有一大盆花生,三個人一邊剝著花生,一邊喝酒,一邊聊天。
梁大膽跟兩人閑聊了一陣,找個借口到外邊解手去了。
房間里便只剩下了李子涵、舒同文兩個人,話題也開始變深入。
“子涵,我聽說你們后來又打了德安會戰,在萬家嶺第58師都快拼光了,大隊長、老高還有黑子他們都還活著吧?他們現在在哪里?”舒同文現在最急切想知道的,還是原來十九大隊那群老兵的下落,以及他們現在的境遇。
李子涵便面露黯然之色,輕輕嘆息了一聲。
舒同文心里便咯頓一聲,問道:“大隊長他……”
“那倒沒有。”李子涵自然知道舒同文誤會了他的意思,當下搖頭道,“萬家嶺一戰,整個第58師拼到只剩四百多人,我們十九大隊更只活了幾個,不過大隊長、老高、黑子還有老胡幾個都沒事,至少在我離開前,他們都還活得好好的。”
“你離開之前?”舒同文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又道,“那后來呢?”
“后來的情形我也不是很清楚。”李子涵搖搖頭,又道,“我聽人說,大隊長、老高他們最后出走了,還揚言要脫離國軍序列,深入敵后獨立抗戰,然后就再沒有消息了,我來三戰區上任之前,特地去過一趟第九戰區,找到了老胡,可老胡也只知道大隊長他們已經渡過鄱陽湖進入了皖南,別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皖南,大隊長他們真來了皖南?”舒同文不禁有些激動,一想到能夠跟徐十九他們這些曾經同生共死的老戰友重聚,舒同文就再無法淡定。
“老胡只說他們來了皖南,卻沒說會在皖南落腳,也許他們已經過了皖南去了浙西或者蘇南,誰知道呢?”李子涵道,“我聽老高說起過,他跟大隊長曾經在蘇南跟貴方的一支游擊隊合作過,他們很可能是去了蘇南。”
其實李子涵還有一重擔心沒說出來,當時胡杰可是說了,徐十九他們出走時就只剩十個戰斗人員,卻帶著三個女兵,兩個老人還有一個孩子,只有兩枝駁殼槍,八枝步槍,手榴彈更只兩顆,就子彈也只有廖廖一百多發。
就這么點人,這么點兒彈藥,隨便遭遇小日本一個小隊,只怕都夠戧,若是遭遇中隊以上規模的日本兵,只怕連逃跑的機會都沒有,李子涵很擔心,徐十九他們很可能已經戰死在了某條公路旁邊,或者某一道封鎖溝前。
舒同文看出了李子涵的擔心,拍拍他肩膀,說:“子涵你就別瞎操心了,大隊長是什么樣人?那可是九命貍貓,打北伐、一二八上海抗戰,再到后來的炮臺山之戰,多少大仗惡仗都要不了他的命,小日本能奈何得了他?”
“倒也是,九命貓的綽號還真不是白給的。”李子涵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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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老高”舒同文剝了幾粒花生塞嘴里,一邊嚼一邊說道,“論打仗的本事,他也許不如大隊長,可要說戰場保命的本事,只怕大隊長也還不如他呢,你可不要忘記了,南京之戰在暮府山,他一個人就殺了兩百五十個小日本,兩百五十個啊”
說起高慎行,李子涵眼前仿佛又浮現起了高慎行冷酷的嘴臉,這個家伙以前話不多,可自從張友全死后,卻跟變了個人似的,變得極為碎嘴,當時李子涵被他說得是不勝其煩,可是現在回想起來,卻成了溫馨的回憶。
“這個二百五,還真是個二百五。”李子涵搖頭,嘴角含笑。
正好梁大膽解完手回來,便問道:“二百五?誰是二百五?”
舒同文笑著道:“老梁,我們是在說十九大隊的一個老兵,這人可是一個人物。你不是一直對我不服氣么?說我的槍法就是面子活,真到了混戰時候,小日本根本不會給我瞄準的時間和機會,只有跟你一樣,開槍不帶瞄準,那才是真的管用。”
上次舒同文在戰場上亮了一手槍法,借著子彈的曳光擊斃了小日本兩個機槍手,游擊隊的隊員們都很佩服,便攛掇著梁大膽跟舒同文比試了一回槍法,結果舒同文在臥姿、跪姿以及站姿三種姿勢的打靶中都贏了梁大膽。
最后梁大膽惱了,正好一只麻雀飛過,他便掏出盒子炮甩手就是一槍,把小小的麻雀給打了下來,這個打移動靶舒同文就不行了,梁大膽這才勉強扳回一點面子,還大言不慚地說舒同文只會打固定靶,槍法也就是面子活。
此時舒同文說起,梁大膽猶覺臉上有光,當下說道:“可不就是這樣?小日本可不會傻站在那里讓你瞄準打,打仗還得是像我這樣,抬手就有,等你瞄準了再打,小日本的子彈早就打過來,把你打成篩子了。”
舒同文笑著搖頭,說道:“我承認,老梁你說的在理。”
梁大膽這才面有得色地坐下來,又問道:“你們剛才說什么來著?”
李子涵道:“我們剛在說,十九大隊有個老兵,他的槍法才是真厲害,南京保衛戰失敗之后,我們十九大隊奉命斷后,在賽虹橋陣地跟小日本血戰數晝夜,最后一個大隊四百多人幾乎全部拼光,最后就只兩個人從地道逃出了南京
梁大膽點點頭,由衷地道:“九江、德安這一場大戰,還有淞滬、徐州、武漢這幾次大會戰,你們國軍打得其實不錯,至少我梁大膽是極佩服的。”
梁大膽十五歲參加工農紅軍,親人、戰友死在國軍槍口下的,不知道有多少,可謂是血海深仇了,所以平時提及國軍,張口閉口就是國民黨反動派,但這并不妨礙梁大膽從一個老兵的角度,去看待淞滬會戰以及南京保衛戰。
也就裝備精良的中央軍,才能夠在淞滬戰場堅持三個月
也就訓練有素的中央軍,才能夠在萬家嶺給小日本重創
如果不是國軍,如果不是梁大膽恨得牙齒癢癢的中央軍,中國只怕早就亡了。
梁大膽的話讓李子涵跟舒同文的思緒不可遏止地回到了淞滬會戰、南京保衛戰以及蘭封會戰當中,那一場場血火紛飛的惡戰當中,兩人耳畔依稀又聽到了猛烈的爆炸聲,還有那些已經犧牲的戰友的,聲嘶力竭的怒吼聲。
“不要管我,沖,往沖前……”高瘋子倒下前,最后的嘶吼。
“遺書?我不用寫遺書,因為寫了也沒人收。”豐縣之戰前夜,全大隊的官兵都在流著淚準備遺書,只有二瓜滿臉惆悵地望著落日發呆,高慎行問他為啥不寫遺書,為什么不給家人留點念想?當時二瓜這樣回答。
李子涵也想到了牛屎墩之戰,為了守住陣地,張友全的l連竟全員戰死,高慎行找到張友全時,張友全已經不成人樣了,卻硬撐著不肯咽氣,直到高慎行從死人堆里找到他,他才沖著高慎行大吼,我們不是逃兵,然后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這些往事一幕幕從眼前掠過,不知不覺,兩人已經淚流滿面。
看著李子涵、舒同文在那里默默地流淚,梁大膽難掩心中震憾。
梁大膽也曾有過生死相依的戰友,也曾經歷過戰友離去的痛苦,第五次反圍剿失利,老班長戰死時,梁大膽還哭得像個孩子,所以,他就格外能夠體會李子涵、舒同文此時內心的酸楚,忽然之間,梁大膽覺得國軍也不那么面目可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