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皓雪這番話又快又急, 連“生兒育女”都說出來了,顧無憂赧然,半天才道:“多陪你和爹幾年, 盡盡孝道吧。”
“謝逸之回宮了。”楚皓雪并不理會女兒的口是心非。
“啊!他現在哪里”, 顧無憂欣喜之下急急站起來, 臂上的袿帶勾掉落了一根玉簪, “啪”地掉在地上摔成兩截, 她俯身撿起來,抬頭時發現楚皓雪一臉“我早知如此”的表情。
“你準備一下,馬車在門外候著”, 楚皓雪認命道,“雖然我不愿你和他在一起, 但總不能他要走了也不告訴你。”
“要走?回嫏嬛島嗎”, 顧無憂捏著斷簪, 蹙了眉,方才的欣喜打了折扣, “為什么他一定要回去,因為阿心現在繼任不了宮主之位?”
楚皓雪慈愛地撫了撫她的頭發,道:“這其中有些舊事你不曾知曉。”
上溯歷史,晉朝之前是大夏,夏朝一統天下之前是神秘的孔雀王朝。孔雀王朝名存實亡后小國林立, 亂了一百多年, 直到原皓南的先祖原滄海和不世賢相墨如瑾收拾殘局才建立了大夏。
孔雀王朝的歷代天子自命天神之子, 崇拜鬼神圖騰, 篤信巫祝祈祀, 天子之下是負責與天地鬼神相通的大祭司權位最高,大祭司甚至可以左右天子的人選。又奉行列土分封宗室制, 各地王侯自己擁有銅山、鹽場、丹砂,可以自行鑄造錢幣,軍隊不受天子調令,時間一久,離心漸生,諸侯間割據爭戰的事情經常發生,皇室同室操戈一起,天下大亂,戰火荼毒,孔雀王朝漸漸走到盡頭,奇怪的是最后一任天子竟在某個戰火紛飛的一天神秘的失蹤了,與他一起失蹤的還有孔雀王朝的巨大寶庫和所有史料書冊。
聽完這段掌故,顧無憂奇道:“這與嫏嬛島有什么關系?”
楚皓雪道:“你難道忘記孔雀王朝的天子姓什么?”
顧無憂腦子轉了幾轉,忽然明白,震驚不已,道:“難道……”
楚皓雪肯定道:“孔雀王朝本姓謝,那個失蹤了的天子謝長咎是謝逸之的祖先。”
孔雀王朝分崩離析之際,大祭司墨七星逼問謝長咎寶藏的地點,卻不知謝長咎推算過知道孔雀王朝氣數將盡,自御極第一天起就在策劃轉移寶藏,對外稱是修建陵墓實則搬空了整個國庫,神不知鬼不覺。大祭司雖然權力極大,弒君卻是要遭天譴,墨七星懷恨之下對謝氏一族進行了最惡毒的詛咒,挑選了無歸島后稱嫏嬛島的地方將謝無咎流放,在島上不知做了什么禁制,謝氏一族生下男孩兒就夭折,命謝長咎發誓世世代代不得居于中原,終生以海為家。
顧無憂沉吟道:“這個墨七星與墨如瑾有關系嗎?”
楚皓雪贊賞地看她一眼:“嫡親一脈。”
顧無憂道:“顧家是墨相傳承者,那顧如蘭豈不是大祭司一脈?”
楚皓雪道:“不錯,而且從孔雀王朝時起大祭司就有辦法挾制謝氏,相傳謝無咎離開中原被大祭司扣下一本奇書,據說上面記載了各種奇能巧伎,涵蓋天文地理、國策巫蠱、奇門遁甲、武功秘技等等,得之一語勝過得黃金萬兩,賢相墨如瑾正是因為得到這本書才幫助原滄海一統天下。”
顧無憂聽她語氣憂慮,問道:“難道您認為?……”
楚皓雪半晌開口道:“嫏嬛島曾有一個說法”,她定定看著顧無憂,“那上面記錄的武功是靈犀賦的克星。”
顧無憂開口,發覺聲音發澀:“娘認為那本書落在顧如蘭手里?”
楚皓雪不置可否,“二十多年前宮主發覺大小姐與人相戀,謝氏雖被流放但自矜身份,慣例與貴族王室通婚,便著手調查那人的身世。”
顧無憂猶記得藏書閣中對顧如蘭的記載:延州顧家,公子如蘭,風姿絕世惜幼時身患重疾,經脈殘缺,不能習武。
江湖上流傳的事實是:公子蘭不僅先天體弱且不良于行,出行靠輪椅代步,不能損耗心力。
這樣一個人,卻又是以智計聰穎為世人所知。
有人說,摘星問月三十六式劍法其實根本就是顧如蘭創出的,只因他自己不能在江湖上走動,所以顧家便移花接木,托說是顧如竹自創的,并以這三十六式劍法此重振顧家聲威,也因了這劍法大家稱顧家莊為摘星山莊。
楚皓雪道:“在大小姐大鬧顧家之后便傳出顧如蘭逝世的消息,那時他已經得了大小姐全部的靈犀賦功力,有了這個底子再修煉其他武功是不必受靈犀賦‘幽冥三疊’反噬力所限的,你要知道墨如瑾當年奉旨剿滅魔教,那魔教信物最后可是落在了他的手里。一個一無所有毫無根基的人在二十年間武功登峰造極,執掌魔教,叱咤風云……“
后面的話,不言而喻,當然是借那本奇書之力。
沉寂。
顧無憂幽幽道,“難道大祭司對嫏嬛謝氏下的那些禁制詛咒到現在還有用?”
歷經幾百年,民智漸開,本朝并不像遠古的人對巫筮之說深信不疑。
楚皓雪道:“雖不可信,但有些事情用常理無法推斷,謝氏最重誓言信諾,謹遵祖訓的話他是不會留在中原的……再者,你知道為什么嫏嬛島的舊眾執意要遠離中土,與世隔絕?”
顧無憂想了想,搖頭道:“不知。”
楚皓雪道:“你有沒有發覺天機宮那些從嫏嬛島來的女子和后來拜在天機宮的弟子有什么區別?”
經她提醒,顧無憂想了想,終于發覺以前沒有注意的一個問題。例如明雅、劍尊、藥君之流,她們的容顏過了二十多年竟未曾老去。包括顧如蘭,掐指算來他應該已有五十多歲了,看起來卻三十如許人也。
甚為蹊蹺。
楚皓雪緩緩說出了答案:修煉靈犀賦到達第九重‘幽冥三疊’后再服下一種海上特有的植物便可以使容顏不老,謝氏發現這個秘密后不欲讓世人知道,以免生禍,寧愿遷出中原。
顧無憂終于明白為何明雅以太師之女的身份,舍棄后位,歷盡千辛萬苦也要加入嫏嬛島,原來是為了容貌不老。
世上的女子為了自己的美貌永駐竟連榮華富貴也能夠放棄。
往事如煙。
顧無憂垂頭看自己的裙裾,半天道:“如此,我知道了,我也并未奢望他會留下來。”
說了這么多,女兒仿佛還是執拗,楚皓雪無奈,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是要隨他去嫏嬛島了?”
顧無憂勉強一笑,執了母親的雙手搖了搖:“當然不會。”楚皓雪看了強顏歡笑的她半天,嘆道:“你若要去,我必不阻攔,雖然海途遙遠,若船造得堅固些也不怕。”說罷,轉身走了。
車輪緩緩碾過朱雀街的青石路。
楚皓雪坐在車內理了理顧無憂翟衣上的褶裾,道:“鷹揚會盟算是結束了,皇上在麟德殿為北夏王和楚郢王踐行,一些懸而未決的事情今晚會有結果……人來得這么齊整,少不了有好戲,宴無好宴,謹言慎行。”
顧無憂點頭,“我知道,爹和大哥還有慧心呢?”
“你爹先我們一步入宮,惜花跟他一道,慧心隨北夏王一起出席。”
馬車在皇宮門前停下,二人棄車步行,服履不亂,風姿清卓,一路上吸引不少目光。
一扇又一扇的大門次第打開,穿過重重的宮苑,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漸漸聽聞得到弦樂自風中傳來,夾雜著一陣陣歡歌笑語。
顧無憂立在玉帶橋上遠遠望去,挑高掛設的萬盞華燈照耀下的麟德殿宛如蓬萊仙殿,流金毓彩,氣象萬千,殿前的玄天臺金碧輝煌又不失泱泱大氣。臺下眼看得見的場地均以紅毯鋪地,身著宮裝的司設掌事川流不息,將一盤盤菜肴端上,更有艷姝妙姬緩歌慢舞于中間空地上,賓客皆席地而坐,二人一幾,觥籌交錯間既可欣賞大晉的宮廷樂舞又可借著喧囂交結籠絡,清談玄言,各得其樂。兩翼的飛樓琳瑯櫛比,女眷落座的鏤云館和開月閣以橫橋相連,騰空而設,懸廊上皆垂下羅紗,遮住女眷們的嬌容,讓人霧里看花,平添遐想。
玄天臺上正中坐著身著繡十二章紋纁黑朱紅禮服的韓嘉,通天冠上的旒珠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看不清表情,孫皇后和陳貴妃相伴左右,孫皇后下首坐的是原皓南、沈慧心、沈怡墨,陳貴妃下首依次是楚郢王段崇德、貴妃之父定國公陳顯、神武大將軍秦破舟等人,皆是一人一幾。
秦破舟是韓永英的侄子,受叛王事件牽連被投入天牢,還是韓嘉登基念及幼時情分才將他放出,現在雖官復原職,但秦閥已倒,兵權被奪。他的臉頰有些深凹,神情沉淡,不復當年在蟲二閣初見時的傲氣。段崇德身后站著一個面容平凡的國師裝扮的人,泰半身影隱在柱子后面,只看得清大概輪廓。
段崇德已六十有余,雖名崇德,實則寡德,長年沉湎于酒色,反復無信之人。
楚郢國小,毗鄰兩國,無所出產,靠著扼制北夏通往大晉的險要關隘落日崖而臣附大晉,楚郢國臣民若不是畏懼其手段暴虐,酷刑嚴厲,早已揭竿而起。
忙得不亦樂乎的楚郢王忽然從歌伎的身側窺見了橋上行來的兩人,不由呆了一呆,待走近看清,手中酒杯竟偏漏了幾滴,他放下杯子轉而問宣帝:“陛下,這位夫人及身后的小姐很是面生,是誰家的貴眷?”
他盤桓多日,認識不少貴婦千金,但惟獨顧無憂他的確沒見過。楚皓雪出入后宮都十分謹慎,特意避開鷹揚會盟的別國人等,若非今晚宣帝頒旨沈府之女、鎮南王郡主慧心的婚事要闔府進宮謝恩,哪里會來冒這個風頭。
韓嘉正低頭聽陳貴妃說什么,聞言不由朝前方望去,只見顧無憂著深淺不一的纁霞翟衣,長裙曳地,繊帶在風中揚起,逶迤而來,如凌波洛女。
他的眼角跳了跳,朝右邊飛軒上紗幕后的某個角落瞟了一眼,那里坐著一個素冠緩袍的身影,隱隱看得見在自斟自飲。
他收回目光換上溫煦的微笑,平靜的聲音道:“那是沈相夫人和小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