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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蘇峻問題

門外傳進來“劫火營”左副督謝風的書信,裴該展開看了,不禁微微而笑:“倒是一筆好字……”

既然是好字,當然不會是半文盲謝風所寫的,而且謝風營中本乏文吏——粗通文墨的有一些,若有書法好的,裴該肯定知道——想來必是王貢手書。裴該把書信轉遞給裴嶷,裴嶷雙手展開,側過身子,與陶侃同觀——王貢身份特殊,所以不便與衆將傳閱;再說了,就算傳閱,他們也未必瞧得明白啊。

王貢終究是士人出身,雖然代謝風寫信,不可能駢四驪六,但文辭也頗顯古雅,而且夾雜著不少的成語、典故,就甄隨那些半文盲,能夠瞧懂三成就算是天賦異秉了。

信上說,東路軍順利前抵至臨朐,尚未與曹嶷接觸——看曹嶷的動向,是想收縮防線,專守廣固——就有一行七八人前來拜見,當先者自稱名叫徐瑋,乃是奉了掖縣令之命,特來聯絡。

掖縣令就是蘇峻,字子高,長廣郡掖縣人——跟陸和是大同鄉。他本詩書傳家,其父蘇模做到過安樂國內史,蘇峻本人十八歲舉孝廉,出任郡主簿。但還沒等他嶄露頭角,“永嘉之亂”就爆發了,蘇峻糾合縣內數千家,結塢自保,並且派長史徐瑋到周邊各屯去宣示王化,又收枯骨而葬,就此贏得了人心,青州東部各塢堡鹹推他爲盟主。

曹嶷在青州,多次遣使籠絡蘇峻,任命他爲掖縣令,蘇峻不受其命,但也以掖令自稱——當然啦,兩者的含義是不同的,若從曹嶷,即是漢之掖令,蘇峻自稱,是晉之掖令。

只是曹嶷勢大,蘇峻不得不虛與委蛇,並且當石勒進攻青州的時候,本著脣亡齒寒之義,蘇峻也曾率各塢堡之卒增援過廣固,頗給石勒吃了不少苦頭。等到石勒退去,曹嶷便想要趁機一統青州,初時境內大蝗,不克動手,去年收成還算不錯,他就開始向蘇峻發起了猛攻啦。

蘇峻終究力弱,被曹嶷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正想放棄舊有基業,敗逃去海邊,忽然聽聞徐州大軍北伐,於是急遣徐瑋間道來與謝風聯絡,希望能夠與徐州軍南北夾擊,共破曹嶷。

謝風雖然召見徐瑋,但他本人對於戰略方面缺乏考量,所以特命王貢在旁輔佐。王貢就代他向徐瑋問話,先詳細詢問了青州的情況,也包括曹嶷和蘇峻的實力,然後問道:“徐先生,我爲別軍,止兩萬人耳,不知若與貴部夾擊曹嶷,有幾成勝算可以攻克廣固啊?我聞廣固險塞,又內儲曹嶷多年積蓄,糧秣不缺,恐不易遽下吧?”

徐瑋回答道:“曹嶷所部雖號十萬,真正能戰者寥寥無幾,否則蘇令也不能以塢堡散卒,與之周旋達數年之久了。只要我等再聯絡邵樂陵(樂陵太守邵續),三面夾擊,則曹嶷必敗無疑。只是誠如尊言,廣固險塞,旦夕之間難下,但只需長期圍困,世間又豈有不能克陷之城呢?”

王貢笑笑:“先生不要誆語,請實言相告,以先生看來,三路合圍,須幾日才能攻克廣固?”

徐瑋倒也老實,嘆了口氣:“非一年不可……”

王貢斜眼瞧了瞧謝風,隨即一擺手:“先生可先下去休息,待我與將軍商議之後,再通傳先生。”

徐瑋出帳之後,謝風就問王貢:“先生還有什麼可與我商議的?我奉都督之命,此番北征,本爲威嚇曹嶷,並無與其交鋒之意——除非彼有南下侵擾徐方之勢。且都督也從未命我招攬青州豪強,若是順手而爲,本無不可,但若要圍困廣固經年……如先生所言,我還想盡快了卻此間之事,好西去追隨都督,殺入河南,恢復故都呢……”

王貢笑笑:“若蘇峻不遣人來,我等自然無須理會;今既使徐瑋等來聯絡,又豈有不納之理啊?所謂‘天予不取,反受其禍’。”

謝風皺眉問道:“然則以先生之見,該當如何答覆徐瑋?”

王貢答道:“徐瑋既來聯絡,則蘇峻數千兵馬唾手可得,棄之可惜。誠如將軍適才所言,倘若與邵樂陵、蘇峻聯軍,可輕鬆擊破曹嶷,何樂而不爲?然而廣固堅塞,非旦夕可下,若我軍被牽絆於此,恐壞都督大計。故此貢以爲,不妨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看蘇峻可肯相從否。”

謝風沉吟少頃,最終還是猶猶豫豫地說:“此事甚大,須報都督定奪。”

王貢擺手道:“將軍,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倘若先問都督,書信往來,非止一日,蘇峻若見我等猶疑,倘若轉而投向曹嶷,又如何處?爲今之計,只能請將軍先下決斷,若都督不允時,再做區處可也。”

他見謝風還在猶豫,便即一拍胸脯:“倘若都督責罰,貢願一肩擔之,絕不連累將軍!”

王貢是素來獨斷慣了的,想當初聽說杜曾殺胡亢而並其衆,他都沒派人通知陶侃,就自作自爲地前去遊說杜曾反正,爲此而導致與陶侃兵戎相見,自己也成了叛臣。但是“將山易改,本性難移”,雖然吃了一場大虧,王貢卻仍然難改積習,見著好機會就摟不住,定要將事情辦成不可。

故此在他的反覆勸說之下,最終謝風只得允其所請。於是王貢就再請徐瑋進來,對他說:“我軍此番北上,本無意攻伐曹嶷——裴使君奉命討伐胡虜,意在河南,安有餘暇顧及青州?曹嶷不過冢中枯骨耳,原不足慮,我等此來,不過欲威逼之,旋控扼黃河渡口,保障大軍側翼罷了……”

徐瑋聽了這話,不禁失望,纔想逞口舌之利,加以遊說,卻被王貢擺擺手,制止了。王貢隨即說道:“既奉裴使君之命,又豈可節外生枝?然而……”話鋒一轉——“曹嶷肆虐青州,蘇令堅不肯從賊,以遊散之卒、微弱之勢而能與之相拮抗,實我晉之純臣也。若不相救純臣,又如何高張驅胡復都之大旗,使天下歸心,百姓景從?故此我意,請蘇令南遷而來東莞暫駐,以避曹嶷鋒芒。東莞爲徐州之地,若曹嶷還敢來侵,裴徐州又豈肯坐視?即便大軍在洛,不克歸還,廣陵、臨淮、下邳、彭城守卒尚有萬數,北救不難也……”

其實裴該留守四郡國的部隊有沒有一萬人,到時候會不會北上去救東莞,其實王貢也不清楚,他只是隨口扯謊罷了。

“至於曹嶷,我當親往說其反正,即不肯幡然改悟,亦必使其不敢南下——蘇令在東莞,可屯田積糧,徐徐恢復,當無憂矣。”

這話說白了,就是我現在沒空去救你,更不可能跟你一起夾擊曹嶷——那對我們有啥好處啊?你若想活命,還不如南下歸附徐州吧。

徐瑋答應回去向蘇峻覆命,先商量一下,再作決斷。隨即王貢就爲謝風寫下文書,遣快馬傳遞至裴該大營——終究是纔剛依附,甚至還沒能通過考察期,他也不好太過專斷自爲,蒙著頭不報告,等事成了再說;再者說了,他王子賜也沒有這個權限啊,正經謝風纔是這一路的主將哪。

所以書信遞出的時候,蘇峻尚未答允南下,而王貢也還沒有前往廣固去見曹嶷。

……

裴嶷和陶侃並頭讀完了信,隨即在裴該的首肯下,把大致內容向諸將陳述一遍。甄隨當即就說:“我等足以破胡,謝風不必再來,可使攻打廣固,若能殺了曹嶷,青州唾手可得——都督是青、徐都督,如今纔有半個徐州,名不副實,多難看相!”

裴嶷笑笑:“甄督學問大長,竟然能用‘名不副實’四字了,可喜可賀。”隨即轉向裴該,問道:“我不曉蘇峻何如人也,使君可知其人否?”

裴嶷原本僻處遼東,對於中原情勢所知甚少,要等到了徐州,纔在卞壼的幫助下瘋狂補課,把徐、揚、兗、豫、江、荊、司、冀等數州的情況都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但問題以他的身份地位,就很難注意到蘇峻啊,那不過偏遠地區幾家小塢堡的盟主而已,麾下不過數千人,且蘇峻本身的門第也不高,最高做到郡主簿,就連目前這個縣令也是自稱的……他有什麼資格可使裴嶷關注?

故此裴嶷才詢問裴該,不過在他原本設想中,估計裴該也僅知其人姓名而已,沒想到裴該當即撇嘴而笑:“我知此人,是又一曹嶷也。”

裴嶷聞言一愣,隨即會意,裴該的意思,是說蘇峻頗具野心,且首鼠兩端,將來或可如曹嶷一般,爲割據之雄。

裴該也在考慮王貢的建議,因爲此前他並沒有起過招攬蘇峻的念頭。固然蘇峻挺能打,而且出身低、力量弱,說不定揮揮手就能招過來了,問題他對這位蘇子高實在沒啥好印象……

在《晉書》中,蘇峻與王彌、杜曾、杜弢、祖約,乃至於孫恩那種鳥人並傳,同屬賊寇、叛臣,名聲很臭。其實裴該剛招攬的郭默也是以叛臣而終的,但他那純是被逼無奈——

在原本的歷史上,郭默後來逃歸江東,成爲東晉大將,還曾經率兵抵禦過蘇峻的叛軍。等到蘇峻授首,朝廷恐怕郭默勢大難制,就徵召他爲右將軍,入朝侍衛,然而郭默樂爲邊將,志在御胡,不想去建康做擺設,就此雙方漸生嫌隙。

郭默與平南將軍劉胤不睦——劉胤的參謀張滿等人鄙視郭默出身低,竟然光著膀子與之相見——恰逢劉胤被詔還都而不肯從行,郭默認定他有反心,於是在部屬的挑唆之下,便矯詔而殺劉胤。他把劉胤的首級獻去建康,王導害怕了,就想要承認既定事實,誰想陶侃不認,當即宣告郭默之罪,發兵討伐——王導也只得把擬定封賞郭默的詔書又收了回去……

查其原委,郭默雖有擅殺之罪,實無反叛之意,純屬僑客與南人之間的矛盾把他逼上了絕路,再加上軟弱的建康朝廷又朝三暮四,遂使長城敗壞。當然啦,郭默也有取死之道,後來其軍將敗,陶侃憐他驍勇,遣郭誦去勸降,郭默本人是答應了,卻難以約束部衆,被其將張醜、宋侯給攔在營中,結果戰敗後陶侃一怒之下,即斬之於軍門之前……

所以後來唐人作《晉書》,沒把郭默當叛臣,而使與邵續、李矩等名將並傳。蘇峻就不一樣了,他純是狂妄自大,野心熾燃,自以爲王敦死後,江東無人是其對手,故此悍然聯合祖約,掀起反旗,並且在攻陷建康之後,大肆搶掠殺戮,搞得是天怒人怨。說白了,這傢伙是真的腦後有反骨,而且骨子裡還殘忍暴虐,與西晉末期那些胡漢軍閥沒啥兩樣。

裴該把蘇峻比曹嶷,其實未必妥當,蘇峻的能力應該比曹嶷略高一籌,所以掀起的亂子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裴嶷聽了這話,卻笑笑說:“即便駑馬,亦有可用之處,只看何人駕馭。今蘇峻勢蹙,若肯來投,使君不宜拒之,免失人心。”人目前又沒什麼劣跡,你有啥道理拒其於千里之外?這種姿態一擺出來,以後還有誰肯來投你嗎?

裴該還在沉吟,旁邊兒高和卻膝行出列,拜倒在地,說:“末將與蘇峻有仇,還請都督不要接納!”

對於高和的出身、經歷,裴該自然是清楚的,只是一時間沒能想起來罷了,聽聞此言,當即頷首:“既是卿相請,我便不納蘇峻好了。”

誰想陶侃卻突然間開口,問高和道:“蘇峻也未曾殺卿父母、奪卿妻兒,些小仇怨,何可與國家大事相提並論?還請高督三思。”隨即轉向裴該,拱手說道:“裴文冀所言是也,且使君不欲用那人乎?昔我不用其言,乃有杜曾復叛,則其心胸險狹可知也。然而其纔可用,故此陶某才薦於使君,只是當儲之於內,而不當用之於外。今才用之於外,便欲自專,若相違逆,必然去也——使君亦請三思。”

陶侃很瞭解王貢,知道那人是什麼性格,當初兩人間起了齟齬,王貢就掀起來潑天大禍,而且此後再見陶侃,卻不肯歸依,而要挾陶侃把他推薦給裴該——正所謂“君擇其臣,臣亦擇其君”,王貢是認定陶侃不能用其計,非可從之主也。如今裴該纔想要用王貢,要是當即就打了王貢的臉,那他還有可能留下來嗎?

裴該把臉一沉:“我終不肯受他人所挾制!”

裴嶷擺擺手:“此非挾制——彼又何以挾使君?然而行事只看當否,不看是否如意。若臣之所爲皆如主君之意,爲主君所欲,是庸主與讒臣也。”

你不必在意王貢是不是專斷自爲——其實也說不上專斷,他還是寫信來請示了嘛——也不必如陶侃所言,在意不從其言,王貢是不是就跑了,關鍵看事情應該怎麼去做。倘若臣下所言不如意,你就一律打了回票,那不是剛愎自爲嗎?那誰還肯向你獻計,爲你謀劃呢?

裴該沉吟少頃,望向高和:“卿如何說?”

高和也在考慮陶侃剛纔的質問,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覆道:“但從都督之命。”

裴嶷說好——“可從謝督之書,暫命蘇峻等南下東莞,但須使蘇峻率其精銳,與謝督並道而西,與大軍會合。若彼不肯南下,則不必再加理會;若南下而不肯從徵,則可命謝督圍剿之,獻其首與曹嶷。”

裴該不禁冷笑道:“若其不肯南來,我遲早割其首級,爲高卿復仇!”給蘇峻最後一個機會吧,若肯爲我所用還則罷了,若是不肯,以後就再沒機會啦!

裴該考慮到,歷史既然已經改變,說不定蘇峻再沒機會造反了,而且司馬家不能馭他,焉知我也不能馭他?這時候就應該團結更多可團結的勢力,以擴充自家的實力,倘若蘇峻最終還是走上老路,那時再除,也不爲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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