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以東、淮水以南的新城,一時間自然是建造不起來的,但裴該早就覬覦那片土地了,於是便趁著剿滅縣內(nèi)塢堡的機會,將之收爲官有。這些田地原本有主,也已經(jīng)種上了莊稼,裴該初時命令周邊分到土地的自耕農(nóng)協(xié)助耕作、收割,承諾可以用農(nóng)時來抵消一部分賦稅。而若真有大批流民從青州、徐北涌來,便可將之截留,檢其青壯,在此地建造農(nóng)莊,開始軍屯。
秋收前後,陸陸續(xù)續(xù)入境的流民,最多一天達到七八百人,直到秋季將盡,這一撥大流亡勢頭才漸趨平緩。計點收攏的流民約摸三萬餘,老弱民屯,青壯軍屯,又拉出來兩千多的農(nóng)兵,倒還勉強可以消化得了。總體而言,青壯年男丁在流民中的比例相當之小,這是因爲他們在流亡途中就往往被各方勢力、塢堡,乃至於山賊草寇給扣下了——都是些兵苗子啊,誰不覬覦?
裴該暫委了“花臂”的路德爲典農(nóng)都尉,負責淮南地區(qū)的軍屯事宜——這一名號其實晉代本無,裴文約是照抄了曹魏的制度——反正那家巧取豪奪來的糧肆如今已然坦坦地姓裴啦,而且經(jīng)營已上正軌,不必路陸修再坐鎮(zhèn)了。但對於原本不過一個小小莊頭的陸德,是否能夠擔負起軍屯重任,裴該心裡並沒有底,只是實在缺乏人手,只好濫竽充數(shù)。他琢磨著,且等入冬後,再考慮讓四位營督之一前去協(xié)助訓練吧。
八月初,高樂押送“高蛋白食品”前去資供祖逖,返回淮陰,向裴該覆命,於是裴該便向他詳細探問起祖士稚西征的情況來。
……
要說裴該麾下“風林火山”四位營督,如今高下分明。
原本地位最高的不用說,自然是“厲風營”督劉夜堂了,因爲他掛著守從事的頭銜哪;但經(jīng)蔣集崗一戰(zhàn),劉夜堂麾下最核心的老兵宿卒折損殆盡,其後人數(shù)雖得補齊,戰(zhàn)鬥力卻不是短期內(nèi)就可以恢復的。由是“劫火營”督甄隨仗著守護刺史之功,就坦坦地壓到了劉夜堂頭上,並得裴該授予武猛從事之職——甄隨就此整天昂著頭,腆著臉,撇著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臭德性,真是人見人厭。
排第三是“蓬山營”督陸衍,因爲有甄隨給他撐腰。“武林營”督高樂墊底,這是因爲當日他順利攻下了邗西塢堡之後,匆匆回援縣城,正趕上支屈六中了“空城計”而退,在城外安營紮寨。高樂見敵勢大,當即勒兵,只是遠遠地觀望,一直等到支屈六撤退後,他纔敢入城來見裴該。結(jié)果被甄隨指著鼻子破口大罵,噴了他一臉的唾沫星子:“汝便無膽襲營,也該虛張旗幟,以恐嚇胡賊,怎敢逗留不進?鼠輩,何等的怯懦!”
高樂自知理虧,再加上也清楚論拳腳完全打不過甄隨,因而不敢還嘴,只得黑著一張臉任由對方責罵,竟連噴到臉上的唾沫都不敢擦……好在裴使君寬宏大量,倒並未苛責於他。
高樂憋了一肚子氣,又自覺在同僚面前擡不起頭來,此後押人、押糧前往祖逖大營的苦差事,他便往往自告奮勇,搶先接下,希望可以通過勤勉來挽回自己,以及“武林營”的名聲。
這趟出差回來,向裴該稟報,據(jù)高樂所說,祖逖西征,直入豫州,進展比料想中的還要順利得多。
在原本的歷史上,祖逖派參軍殷乂去聯(lián)絡地方豪強張平、樊雅等人,但因爲殷乂出言不遜,遂爲張平所殺,張、樊二人還據(jù)堡與祖逖相對抗。祖士稚兵力不足,糧秣更缺,難以力敵,只得先施反間計殺死張平,繼而向乞活帥陳川和南中郎將王含求取增援,花了將近一整年的時間,好不容易纔擊敗並且勸降樊雅,在兗、豫之間站穩(wěn)了腳跟。
但在這條時間線上,大概因爲北渡提前了一年,隨即有裴該、卞壼相助,才種了不到一年的地就開始西征——在原本歷史上,祖逖可是在徐州積聚了整整三四個年頭哪——結(jié)果陰差陽錯的,他幕下就找不出來一個名叫殷乂的草包。這回派去聯(lián)絡張平、樊雅的乃是督護董昭,爲人謙恭、謹慎,態(tài)度並不倨傲,於是張、樊兩人二話不說,納頭便拜。
在原本的歷史上,張、樊二人曾遣使與司馬睿聯(lián)絡,分別被署爲豫州刺史和譙郡太守,論名位比祖逖低不了多少,所以殷乂還拿他們當土地主甚至是山賊看待,言辭倨傲,那倆貨當場就躥了。但因爲祖逖西征的提前,他們?nèi)缃襁€並沒能得著官位呢,只是跟行北中郎將、兗州刺史劉演有所聯(lián)絡而已,再加上祖士稚又很快便得到了長安小朝廷的冊拜,貴爲豫州刺史、兗豫都督,則張、樊豈有不服之理啊?
也幸虧如此,否則祖逖估計連兵都沒處借去——陳川還在侄子陳午麾下,尚未能獨當一面;至於王含,也還沒有就任南中郎將,若要發(fā)兵相助,他還得先問過老奸巨猾的兄弟王敦……
祖逖就此在譙郡站穩(wěn)了腳跟,裴該又遣高樂源源不斷地送來糧秣、食鹽、鐵錠,乃至於丁壯,祖家軍很快便得以壯大起來。
初聞裴該盡數(shù)剿滅淮陰縣內(nèi)塢堡,祖逖是不大以爲然的,他和卞壼的想法相同,都覺得應該暫時與那些塢堡武裝曲與委蛇,利用他們來達到強兵和破胡的目的,且等天下大定了之後,再緩緩加以削弱、拔除不遲。但終究裴該總司留後事,官職原本比祖逖爲高,如今雖然二人齊平,祖逖所掛的卻是“豫州刺史,都督兗、豫二州兵馬”的頭銜,徐州的事情他再也管不著了,故此也不便發(fā)聲,公開表示反對。
他只是隨時關注著淮陰方面的消息,打算一旦發(fā)現(xiàn)後方有所不穩(wěn),那便即刻回師,去幫裴該收拾爛攤子。
不過在譙城整訓的那些日子裡,淮陰方面除了遭遇一次蝗災——那是天災,無可攘避,祖士稚即便回軍也派不上什麼用場——外,基本上倒還算平穩(wěn)。祖逖這下子放心了,還寫信給裴該,恭維了幾句,那意思文約你果然有魄力啊,徐州可以徹底交給你啦。隨即便羽檄四馳,掃蕩周邊塢堡武裝。
當然啦,祖逖的所謂“掃蕩”,與裴該在淮陰縣內(nèi)所作所爲大相徑庭,他主要是威嚇各路塢堡武裝臣服,要他們出兵出糧,襄助自己的北伐大業(yè),有那鐵了心不肯服從的,才親自領兵往攻。有了張平、樊雅,以及二人所領導的董瞻、於武、謝浮等十幾家塢堡武裝作爲基本盤,祖逖可以調(diào)動的兵馬已經(jīng)達到七八千人,攻伐兗、豫之間任何一家不肯臣服的地方勢力,那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簡單。
……
祖逖在兗、豫之間奮戰(zhàn)的同時,石勒則揮師渡河,開始與劉演勢力相接觸。
行北中郎將、兗州刺史、定襄侯劉演,字始仁,乃是劉琨之侄,弓馬嫺熟,能征慣戰(zhàn)。他本來也是司馬越的幕僚,擔任主簿之職,不過沒有跟著司馬越出屯於項,而是留在了洛陽。等到傳來司馬越的死訊,劉演自知大勢已去,洛陽已不可守,於是就渡河北上,去投靠了叔父劉琨。
劉琨派劉演率領勇士千名,東逾太行,到河北一帶去發(fā)展。劉演首先擊退了趙固,陣斬王桑,佔據(jù)鄴城。不過此前連番動亂,堂堂河北名都鄴城已然荒棄,等若廢墟,劉演無奈之下,只得駐軍三臺,建造工事,以控扼周邊地區(qū)。
——所謂“三臺”,本是曹操在鄴城郊外建造的三座宮苑,分別爲:銅雀臺、金鳳臺和冰井臺。
經(jīng)過數(shù)年的積聚,劉演兵力已達十萬之衆(zhòng),不過去歲晉陽淪陷,劉琨東躥,劉演被迫派出主力相援,隨即就被劉琨都帶回晉陽去了。當石勒氣勢洶洶殺過來的時候,劉始仁麾下只剩下了四五萬人,還多數(shù)都是魏郡、汲郡和廣平一帶的塢堡武裝。結(jié)果初戰(zhàn)不利,塢堡主臨深、牟穆率部歸降石勒,劉演只得後撤,固守三臺。
好在石勒糧秣不足,又見劉演防守得甚爲嚴密,不敢猛攻三臺,直接繞行而北,按照原計劃去佔據(jù)了邯鄲和襄國。隨即張賓便進言說:“今我佔據(jù)此處,王彭祖、劉越石必然深忌之,倘若我城池未固,積儲未廣,彼等便各引兵來攻,南北夾擊,則我軍危殆。爲今之計,明公當遣使平陽,備陳鎮(zhèn)守此地之必要,請平陽發(fā)兵牽制劉越石,而我等亦與劉始仁約和,專注於幽州方向……”
程遐不甘落於張賓之後,當即也站出來獻計,說廣平諸縣本年收成不錯,相信民間存儲有不少糧食,應當分兵抄掠,以供軍資。
石勒欣然聽從了二人的建議,一方面分派諸將,攻略廣平、陽平兩郡的塢堡,迫使彼等臣服,獻出了相當數(shù)量的糧秣物資;同時寫信給劉演,說我這回過來,是有筆賬要跟王浚算——石勒的故主公師藩是成都王司馬穎舊將,而司馬穎是被王浚打敗的——跟你們劉家沒關係,我在邯鄲,絕不南下一步,也請將軍不必北上相爭吧。
劉演接信後,連條件都不敢提,便即欣然同意。一則他實在打不過石勒,不用石勒特意致信,就不敢揮師北上;二則雖然二人分屬兩朝,但那年月的士大夫真沒有太明確的國家概念,劉演認爲我方大敵只有平陽那夥假冒劉姓的胡賊,因爲他們俘虜並且殺害了先帝啊,此仇不共戴天;至於石勒,不過平陽的依附勢力而已,屬於可以拉攏和團結(jié)的對象——正經(jīng)說起來,石勒哪有王浚可恨?
晉陽方面並沒有要我跟石勒見仗的命令,那我怎麼可能去跟王浚夾擊石勒呢?
當時不管是打著“晉”字旗號,還是“漢”字旗號,中原大地上其實都只是一家家的割據(jù)軍閥而已,朝秦暮楚甚至於兩屬之輩,那是曾出不窮啊——節(jié)操未必比塢堡主們強多少。好比說在原本的歷史上,短短數(shù)年之後,青州曹嶷就會同時接受平陽和建康兩家政權的冊封……
所以劉琨會給石勒送娘,劉演會與石勒約盟,那真是一點兒都不奇怪。
石勒上表平陽後,劉聰即封他爲使持節(jié)、散騎常侍、都督冀幽並營四州雜夷、征討諸軍事、冀州牧,進封本國上黨郡公(石勒老家是在上黨),過去的開府、幽州牧、東夷校尉職務也仍然保留。
然後時隔不久,石勒就跟屯紮在廣平最北部苑鄉(xiāng)的遊綸、張豺等地主武裝接上了火,而那幾位,都曾經(jīng)受到過王浚的白版所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