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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生在世,譬若雲煙

祖納提出來,說朝廷可以趁著收復平陽,擒獲諸劉的機會,遣使前往河北去招降石勒。

羣臣聞言,不禁面面相覷,都覺得祖士言這所謂第二件大事,完全是異想天開嘛,難道他吃錯什麼藥了不成麼?祖逖臉上首先掛不大住——雖非同母,那終究是他哥啊——於是搶先問道:“尚書此言差矣,石勒亦罪在不赦,豈可招安哪?”

祖納微微而笑,一字一頓地解釋說:“石勒故害諸王、公卿,然本附逆,且未弒天子……”司馬熾終究是劉曜逮的,劉聰殺的,就理論上來說,石勒比他們的罪要輕一等——“今天下喪亂已久,百姓哀號於野,兵士輾轉於道,城邑丘墟,倉廩成空而鼠雀死,田土荒蕪,野草滋蔓而狐兔喜……斯是中國歟?一如蠻疆也!

“倘若朝廷頒赦,而石勒肯拱手而降,幡然改悔,復從王化,則戰亂可息,國家可安,民得逃死,士得釋兵,‘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豈非善之上善麼?”

他這話說得倒也並非無理,而且列席多爲文臣,那誰樂意打仗啊?倘若真能就此平息戰亂,鑄劍爲犁,共享太平,自然是好,但問題是——

祖約乃插嘴道:“雖劉氏殄滅,朝廷頒詔,然石勒坐擁三州,雄兵十萬,野心素熾,又豈肯來朝啊?即便其暫藏禍心,願受招撫,亦不過虛與委蛇,以防王師征伐,而欲將戰和兩策操之己手而已。則彼仍爲國家之大患,戰亂豈可止息哪?”

祖納不但沒有反駁祖約,反倒點一點頭,說:“士少所言,我亦知之。然若石勒僞降,以謀積聚,難道朝廷便無須積聚麼?彼雖三州,而我十分天下已復其六,假以時日,國家益強,而羯賊益弱,又何所懼哉?

“即便石勒不降,且將趁機僭位,朝廷也不防試招撫之。須知平陽既復,胡寇殄滅,則襄國羣醜,聞訊豈不觳觫?一旦朝廷微露寬赦之意,則必有驚懼慚愧,肯歸王化者矣。”

——石勒不肯就撫又如何?要知道他手底下良莠不齊,多數不是原從班底,則未必人人都肯橫下一條心來,跟朝廷作對到底啊。只要咱們露出招安的意思來,必定就會有人動搖,搖擺,甚至於倒戈來降,由此也可削弱石勒之勢。

樑芬首先明白了祖約的用意,不禁點頭:“尚書所言,確有其理。則朝廷往撫石勒,即彼不應,亦不爲朝廷之恥,何樂而不爲呢?”

也不清楚司馬鄴究竟有沒有真明白祖納之言,既見樑芬首肯,繼而荀組、祖逖等也紛紛表示可以考慮此議,他便順水推舟地說:“既如此,如何招撫,遣何人往撫,尚書商議吧。”隨即又問祖納:“卿言第三件大事,又是何事哪?”

祖納捧著笏板奏道:“既復平陽,復擒諸劉,裴大司馬之功莫大,則當如何酬賞,陛下不可不細忖啊。”

羣臣聞言,盡皆面面相覷,有些人的臉當場就拉下來了,有些人卻垂下腦袋,就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既復平陽,誅逆討叛,幾立滅國之功,則對於裴該的賞賜自不能少,可是,又該賞他些什麼呢?論職,裴該爲八公之一的大司馬,兼任大都督中外軍事,行臺關中,已至人臣之極,那真是一步都升不上去了呀。

要知道晉武帝建國,設置八公,即周之三公:太宰、太傅、太保,漢魏以來三公:太尉、司徒、司空,再加上大司馬和大將軍。但這八公並不是並肩齊平,一般兒高的,遠在曹魏時代,大司馬和大將軍就位在三司之上。

司馬師曾爲曹魏的大將軍,同時其叔司馬孚擔任太尉,於是司馬師就奏請使大將軍位在太尉之下;等到晉朝建立,初沿此制,大將軍低於三司,但很快便又調至三司之上;其後瑯琊王司馬伷任大將軍,因爲他輩分較低,又次三司,待司馬伷薨逝後才恢復舊制。

至於大司馬,初任八公,大司馬爲石苞,位在三司之下;後由太尉、義陽王司馬望遷轉此職,就又調整了回來,大司馬仍舊高於三司。

所以說在這個年代,雖然八公並不足額,但按制度,次序應該是:大司馬、大將軍、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按人頭算,次序則是:大司馬裴該、太尉荀組、司徒樑芬、司空劉琨。

所以在官職上,裴該已經升無可升了呀!

至於爵位,裴該是繼承了其祖裴秀、其父裴頠的鉅鹿郡公之爵,食邑三千戶,也達到了異姓爵的頂點。再高一步,那除非是封王了……

羣臣幾乎全都想到了同一句話,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是爲:“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蓋天下者不賞。”

大殿之中,一時靜謐,呼吸可聞。

荀崧不禁在心中大罵祖納——就你事兒多,還一說就是三件!關於裴該“功高不賞”的問題,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正打算先於朝上不言,糊弄過去,待退朝後跟樑芬等人仔細商議,且在得到了輿論的普遍認同之後,再上奏天子不遲。誰想到祖納直接就在大殿之上,羣臣面前,把這個棘手的問題給拋出來了……

原本荀崧計劃著,有三套方案,或許可行。第一套方案是加九錫,不過此舉自王莽實行以來,次曹操、次司馬昭,間中還夾雜著一個孫權,乃成爲權臣篡位,或者地方割據的前奏。荀崧打算多找點兒學者來研究,看看是不是能把九錫拆分開來,先賜裴該個一錫兩錫的,如此,或者不至於招惹物議吧。

第二套方案,反正大將軍之位也還空缺著,不如就讓裴該兼了得了,就此身任二公,等於又邁進一步。然而漢代以外戚秉政,多加號大司馬大將軍——並非二職,實爲一名——則如今再將此二職歸於一人,連綴而讀,也恐惹來擅權之譏,還得再仔細考慮考慮。

第三套方案,是任命裴該爲丞相。晉初本不置相國、丞相,其後升任此職者,不但都是同姓宗室,比方說趙王司馬倫、樑王司馬肜、成都王司馬穎、南陽王司馬保、瑯琊王司馬睿,而且司馬倫、司馬穎、司馬保都是叛逆,司馬倫有附逆之嫌,曾一度被諡爲“靈”,這職位的口採可實在不怎麼佳哪。

至於封王,大幹制度,荀崧膽子還沒有那麼大,壓根兒就不敢往那個方向去想。

所以說荀景猷還在籌劃之中,祖納之言,直接就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他不禁將目光移向樑芬,但樑司徒卻低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知道是在仔細思索呢,還是故意逃避問題。

羣臣良久不言,司馬鄴也終於明白過味兒來了,於是注目祖納,問道:“應當如何賞賜裴大司馬,祖尚書可有建言否?”既然問題是你提出來的,那你怎麼著也該有所考量吧。

祖納不動聲色地回答道:“在臣拙見,可依前例。”

“哦,不知有何前例可循哪?”

“曩昔武皇帝宣命伐吳,以賈魯公(賈充)爲使持節、假黃鉞、大都督,總統六師。建康既克,孫晧銜璧,乃賜魯公帛八千匹,增邑八千戶,其從孫賈暢、賈蓋皆封亭侯,其餘同族封侯者,亦皆加增食邑……”

司馬鄴聞言大喜:“卿言是也,此例可循!”

“陛下且慢,”尚書樑允趕緊出列奏道:“曩昔我晉方盛,國富民強,則帛八千匹之巨賜,足酬魯公之功;而今大患初敉,府庫尚虛,休說八千匹帛,即一千匹,恐亦難得,則如何以酬裴大司馬哪?”

樑允沒有直接懟祖納,而是提出很現實的難處——咱們沒錢哪,物質獎勵搞不起啊!可是既然他開了這個口子,羣臣乃紛紛上奏——基本上都是樑芬、荀崧一黨——說就這點點獎賞,即便真能兌現,那也不足以酬功,反倒會有損朝廷的威望哪。

有人就說了:“昔朝廷窘迫之時,爲求勤王兵馬,乃濫酬官:劉越石不能逾太行一步,而命爲大司空;司馬保斷絕隴道,而命爲相國;丹陽王侷促江淮,而命爲丞相。逮裴公百戰而復洛陽、長安,屢破胡寇,始得大司馬之命,今又收復平陽,縛獻諸劉,而止與些許賞賜,恐實不當也。”

還有人說:“賈魯公雖號總督六師,其實駐兵襄陽,未嘗一步渡江,且其初不肯受命,復請腰斬張壯武(張華),臨江而退。而今裴公親歷戎行,以萬衆摧破數倍之敵,魯公何以比類?則賞賜魯公之前例,未必可循,陛下三思。”

繼而有人指出,即便按照賈充的前例賞賜裴該,那也多是空頭支票——“府庫空虛,八千匹帛實不可得;而增邑云云,鉅鹿仍爲羯奴所據,豈有粒米能歸裴公所有?且今裴氏流散,鉅鹿郡公一系,唯餘大司馬,則又可封拜何人爲侯哪?”

祖約這回站將出來,支持他二哥,說:“大司馬已育一子,自然可以封侯。”

羣臣聞言,都是一愣,隨即紛紛喧嚷、反詰。雖說爲酬某人之功,而蔭封其至親、子弟,乃至於幾歲大的孩子都封列侯,並非沒有前例,但一般情況下,是不會加封嫡長子的。因爲裴該的嫡長子將來很大可能性——理論上是唯一的可能性——那是要繼承鉅鹿郡公頭銜的呀,則提前封他一個別的爵號,究竟有啥意義?

祖約也不管旁人揪他錯處,仍然提高嗓門道:“若鉅鹿邑食,難入大司馬私庫,則可徙封它處啊——譬若關中。”

聲浪被他一時間蓋下去了,但隨即卻又沸騰起來。因爲就理論而言,鉅鹿郡公的封號既是裴該祖、父所傳,頗有感情,又得之於晉武帝司馬炎,那可比當今天子的新封,含金量要高得多了。除非你把他徙封別處,同時晉爵,否則不是賞賜,反似侮辱了——然而又怎麼可能再晉裴該的爵呢?外姓至郡公就已經到了頂點啦。

這祖士少完全是跟這兒扯淡、攪渾水呢嘛!

於是集火攻訐組約,終於把那傢伙的囂張氣焰給打壓下去了。司馬鄴見局面有些混亂,便即痰咳一聲,暫止羣臣,轉向荀組、樑芬、祖逖這三位朝中大老,徵求意見。但三人卻都說此事還當仔細斟酌,不便遽下決斷——而且諸劉不還沒有抵達洛陽呢嘛,對於裴該的賞賜,暫且不必著急啊。

由此祖納所言三件大事,就這第三件沒能商量出結果來,便即散朝了。司馬鄴返回後宮,不免緊蹙雙眉,悶悶不樂。

樑皇后奉上羹湯,婉言寬慰,司馬鄴也實在沒啥親信可以說說心裡話了,便將今日朝上發生之事,簡明扼要地向皇后陳述了一番。樑皇后一開始還推拒,說:“臣是內宮婦人,不當與聞國事。”司馬鄴卻道:“朕欲與卿言者,雖因國事而起,實爲自家心中煩悶。若舍卿,誰還能爲朕分憂哪?”

等到把事情說完,樑皇后卻並不怎麼明白——終究只是十四歲的小姑娘,又不象司馬鄴那般歷經坎坷,智商和經驗難免有所欠缺——只是說:“如何酬賞大司馬,自當由羣臣擬議,上奏天子,臣料必有博學、智謀之士,能獻兩全之策。陛下又何必煩惱呢?”

司馬鄴長長地嘆了口氣,摟著樑皇后並坐,低聲說道:“朕本無天子位份,生爲帝冑,長於王室,鐘鳴鼎食,足盡天壽。卻不知諸叔王爲何事爭來奪去,導致兵燹大作,繼而胡寇趁機謀逆……

“人生在世,譬若雲煙,雖雲百歲,不過五六十年而已;即朕爲天子,稱萬歲,古來又豈有百歲天子,遑論萬歲呢?朕嘗聞農伕力田,開壟而播,種子落於溝底,根基自厚,又易得水,自然豐茂,其穗累累;倘若落於壟上,則難得活,即活亦難抽穗,即抽穗亦難飽滿,不如鋤去。則朕如在溝底者,卿如在朕側,而庶民百姓,則多在壟上耳。能生貴家,天福也,若仍不知饜足,則福終將轉而爲禍——此諸叔王之謂也……

“昔朕逃離洛陽,輾轉而得入關,征途之中,食不重味,且多粗糲,酒不能得,汲水亦不甚清澈……真正一言難盡。能夠忠誠衛護朕者,唯賈彥度耳,惜乎罹難;其後閻鼎、索綝等輩,盡皆跋扈,陽奉而陰違,朕若芒刺在背。且胡寇不時侵逼,即朕首領,亦未必得保,每思至此,食不甘而寢不穩。唯念士卒戰歿沙場,黎民填屍溝壑,朕與彼等相比,尚得茍活,聊可自慰罷了。

“直至裴、祖二卿率師北伐,復洛陽而敗劉粲,逐劉曜而除索綝,朕始略安。繼而大駕歸洛,復入舊宮,飲食無缺,聲色不乏,始知爲天子之貴……”

長篇大論說到這裡,司馬鄴卻又不禁長嘆一聲,然後繼續道:“然由此亦知,天子之貴,爲得羣臣協力也,臣若不貴君,則君與草芥無異。而今裴卿功高難賞,羣臣粥粥,莫衷一是……若賞有缺,必傷臣下之心;若賞過厚,又恐使裴卿或生擅權乃至謀篡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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