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筱桐靜靜地聽韓磊神色凝重地把整件事情說完, 旁邊還伴隨陸映亦的低聲啜泣,而她就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沒有任何的感覺。
她遞給陸映亦一張紙巾, 見她不接, 還幫她擦了一下, 說:“哭什麼, 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歡我哭嗎?”
陸映亦和韓磊奇怪地盯著她臉上的一抹笑容, 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我還有事,先回去了。你們再坐會吧!”吳筱桐拿起包,起身欲走。
“筱桐!”陸映亦本能地叫她, 這樣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一個人離開。
她的腳步停下,但是沒有回頭, 只說了一句:“謝謝, 再見。”
一句再見, 拒絕了所有人的關心。陸映亦恍惚覺得她不是自己所認識的那個吳筱桐。那樣地強硬和堅決,好像再不會回頭。
沒有人知道在她得知所有的事情後, 會做出什麼樣的決定。
沈雲翔見是吳筱桐走進病房,就把手中的書放到一邊,用手支撐著坐正,笑著對她說:“怎麼今天有空來看沈叔叔?”
吳筱桐看向那雙用被子蓋著的雙腿,眼淚再控制不住, 走過去, 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下, 不自覺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好端端怎麼說這個?”沈雲翔有些詫異。
吳筱桐跪在他的牀邊, 讓他不用仰頭就可以平視自己, 然後嗚咽著說:“您的腿……您一定很恨我。”
沈雲翔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仔細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 想由此確定什麼。片刻之後,他收起了臉上的笑容,把她扶起,嘆氣道:“我以爲,我兒子這一生都不會讓你知道。”
吳筱桐只覺得心裡被愧疚感壓得喘不過氣來,只知道一遍遍低聲道歉。
“筱桐,我並不恨你,也不恨你爸爸。但是,你願不願意聽叔叔一句話?”
吳筱桐止住眼淚,擡頭看了看他,然後點頭。
“離開沈嘉言吧!”
離開沈嘉言吧,心上好像被狠狠地刺了一刀。想說什麼,終究只是聽著。
她曾經猜測過,沈嘉言離開自己的原因也許是因爲他的父母不喜歡她,她也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要讓他父母對自己改觀的。
她一直天真的以爲,不管什麼難題,只要他們相愛就都能解決。
“不是因爲我的腿,也不是因爲你父親,而是因爲沈嘉言。我不知道你聽說了什麼,但一定不是事實的全部。沒錯,那天你爸爸的確來找過我,他以一個父親的身份質問我。從小,嘉言就沒讓我操過心,我的確是很意外,可是我摔下來,並不是因爲你們,是你爸爸用了不符合規範的材料,這麼說,你可能很難理解。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工地的樁柱不穩,地基不牢,這幢樓隨時會倒塌,到時候會有更多的人有危險。
“我知道你很愛你父親,嘉言也知道。你爸爸用了什麼方法將這件事壓下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沈嘉言跪在我面前求我,他比我清楚,我們再也追究不到什麼,他只希望,你可以像以前一樣。
“那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他早就長大了,已經懂得犧牲和付出,以及愛一個人……4年來,我看著你爲沈嘉言做的一切,我欣賞你對愛情的執著,並感激著。可是,你要明白,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愛就能解決的。你和沈嘉言之間,已經有了一個結,不是你爸爸,我,或者你和他幾句話就能夠解開的,你說是嗎?
“你試過了的,這些年裡,你們只有彼此折磨,沒有絲毫的快樂。沈叔叔或許自私了一點,我不想再看到我兒子那樣辛苦,他愛你,可是他逼自己不去愛,這樣守著你,他不會做到。你離他越近,他就越痛苦。
“所以,如果,你真的愛他,請你先放手。給他,也是給你自己一個高飛的機會。也許,若干年後,你們都會有所不同。”
沈雲翔整理著自己的思緒,一點一點慢慢地說給吳筱桐聽。這是唯一的機會,讓他兒子從此正常的機會,沒有她,也許沈嘉言就可以走上一條平坦大道。
很久很久,吳筱桐彷彿耗盡了她全身的力氣才站起來,低聲說:“我知道了,沈叔叔。”
這就是所謂的真相,她苦苦求來的一個真相,現在終於有了答案。
淡藍色的落地窗,一個白色的大書櫃,裡面裝滿了各類的書籍,一臺電腦,一張書桌,還有一張單人牀,這便是沈嘉言房間裡所有的東西。
一目瞭然,乾淨得不像是一個男生的房間。
吳筱桐坐在他的牀上,看著他對著電腦劈里啪啦地打字,表情認真又嚴肅。
以後,她還能看到嗎?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最喜歡你認真時候的樣子,眉毛是收緊的,眼睛裡有一種獨特的光芒,好像再容不下其它的東西。”她慢慢說著。
沈嘉言有些疑惑,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看著她,問:“怎麼了?”
吳筱桐躲開他的目光,轉過頭,一滴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有些涼。
她走到書桌邊,看到桌子的玻璃下壓著的那張他們倆的合照,慢慢地將手放上,是他的眉、眼、鼻子還有嘴……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這張照片拍得真好,送給我吧!”
沈嘉言有點尷尬地說:“一直放著,也懶得拿出來。你要的話,就拿走好了。”說完,又回到電腦前忙自己的事。
這些年裡,他忍受著她的自私、任性、胡攪蠻纏,和她一次次地無理取鬧,該有多辛苦?
一直以來,她都以爲,在他們的感情裡,她是受折磨最多的那個。在反反覆覆受著煎熬的過程中,她一直都認爲,不管因爲什麼樣的理由,他都不該棄她於不顧。
她是恨著他的,這恨有時甚至超過了對他的愛。所以,這些年來,纔會不斷地折磨自己也折磨著他,她要讓他受跟她一樣的苦和痛。只有如此,纔會平衡。
現在,她終於求到了一個結果,知道原來他愛著她,也許比她愛他更多。
她終於贏了一次,可是,她卻感覺不到任何的快樂,只有心痛,比任何一次都痛,彷彿被撕扯一般。好幾次,她都覺得她再也撐不下去。
但是,她終究還是愛他,愛到願意陪他演完這最後一場拙劣的對手戲,然後還他自由,放他高飛。
吳筱桐笑笑,抽出照片,放在手裡,良久,突然說:“沈嘉言,我打算出國了。”
沈嘉言笑笑,她又在鬧彆扭了,是氣自己工作不理她吧?不過這份計劃書真的很趕,這是他第一份正式的工作,他必須要確保做到最好。
於是,他裝作不在意地說:“不錯,那一路順風。”
吳筱桐把照片包好,放進包裡,然後站起來,說:“再見,沈嘉言。”
她關門的時候總是不知輕重,一陣涼風吹進他的衣領,讓他不禁打了個寒戰。
她一走,他手裡的工作就繼續不下去了。躺到牀上,耳朵裡竟然只有她最後那句“再見,沈嘉言”,腦子裡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只是時間太短,他捕捉不到。
揮去那些怪異的念頭,沈嘉言起牀重新拿起手中的工作。
沈嘉言,其實我很想問你:“你苦不苦,累不累?”
其實我很想握著你的手,說:“我們結婚,好不好?”
其實我真的很想聽你說一次,哪怕一次:“我愛你,筱桐。”
其實我真的真的,也很愛你。
但是對不起,我已經不能了。
我不能夠在知道你的辛苦之後,還無動於衷地留在你身邊,讓你更累。
所以,沈嘉言,再見。
這就是我的決定。
這一次,是真的說再見了。
吳筱桐回家的時候,路過一家髮廊。它店面很小,裝修也很普通,她卻鬼使神差地就走了進去。
“剪成短髮,越短越好。”像是怕自己後悔,一坐下,還沒等人開口問,就先回答。
理髮師有些懷疑地看了她一下,又確定了一遍,“這麼長的頭髮都剪掉嗎?”
閉上眼,睫毛上還有淚珠掛在上面,吳筱桐點了點頭,好像是在自言自語:“這頭髮已經壞死了,就讓它重新再長吧!”
這4年來,陶瓷燙,離子燙,錫紙燙,煙花燙……一次次,能試的髮型她都試過,不是因爲流行,只是因爲天真,天真地以爲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
於是,由著它變成一堆枯草,卻始終都捨不得剪掉。
每一次,打定了主意要剪去,卻總是在最後一刻說:“還是不要剪短了,換個髮型就好。”
就像她對沈嘉言的感情,明明知道已經無可挽回,卻還是不捨得。現在,她才明白,如果她不放手,那麼他們之間,就會如同她的頭髮一樣,到處是死結,而且越結越大,等待某一天最終腐爛。
所以,將這一頭爲他所留的長髮剪去,讓一切都結束。
吳筱桐看向鏡中只留著最後一點板寸頭的自己,流下淚來。
悲涼嗎?悽慘嗎?她一點都不覺得。她只是覺得痛,但是最沒有資格痛苦的就是她。
沈嘉言,沈叔叔,甚至她爸爸,每一個人都嘗過比她千萬倍的痛苦。
沈叔叔失去了雙腿,沈嘉言那麼辛苦,自己的爸爸活在內疚之中,而她一直那樣自私任性地想要更多,她有什麼資格得到他們的保護?
她該恨誰,又該怪誰……這一路走來,痛苦的人從來不止她一個,每一個人都比她累。
吳筱桐鑽入自己的牛角尖裡,一時半會兒拔不出來。
她從抽屜裡找出一片刀片,在自己的手腕處劃了一下,血慢慢地泌出來,很快就凝固,有些刺痛,卻比剛纔好多了。於是,又劃了一下,凝固的血重新化開,慢慢順著手腕流下。
沒關係,她知道不會流多久,她並不是想死,只是希望能有一種痛來緩解另一種痛,讓她可以舒服一些。原來,真的有效果。
眼淚滴在手腕處的血裡面,更加剔透。
吳筱桐終於覺得累了,躺回牀上,沉沉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陸映亦滿是擔憂的臉,感覺到手腕處的疼痛,她看到用白色紗布包著的左手,笑了一下,他們都以爲她想自殺吧!
想起什麼,她馬上抓起陸映亦的手,說:“不要告訴他。”
直到陸映亦點頭,她纔看向她的爸爸,彷彿一下老了10歲。
她不忍再看,只說了一句:“爸,我想在最快的時間內去美國。”
那一晚,她知道她爸爸打了地鋪睡在她門外,他是怕自己再想不開吧?
其實她真的沒有想要去死,她也沒有那樣的勇氣。她不敢死,更不敢讓愛著她的人因爲她而痛苦。
他不想讓她知道的,她便裝作不知;他要她快樂地生活,她就努力快樂;他要她不愛他,她便不去愛吧!
她要好好活著,就如他們每一個人所希望的。
一個月之後,吳筱桐順利地踏上了飛機。她沒有讓他來送機,他就真的沒來。不過,陸映亦、韓磊還有許久不見的姜曉辰還是來了。
她和他們一一告別。輪到姜曉辰的時候,他緊緊地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再見,筱桐。我會等你回來。”
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去思考那句“等你回來”的意義,提上行李,進了通道,不再回頭。
飛機穿過厚厚的雲層,帶著那些或美好或痛苦的過去,飛向地球的另一端。
這一次,他們之間相隔了一個太平洋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