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亂和流血衝突,發生在決戰之夜的黎明。
成千上萬的賭民,手舉賭卷,圍攏在“財神賭團”設在“北涼城”的賭局門口,憤怒的叫罵聲,從早上一直延續到晚上。
人羣外,遠處路口,車馬催發。
望著前來送行的青衣少女,輕裘肥馬,意氣風發的趙輕侯,此時此刻竟有了離別前的惆悵。
“謝謝你幫我,大叔。”冷若霜強做歡顏:“謝謝你幫‘涼城’的百姓,出了這口惡氣。”
“其實二姑娘應該感謝的是安天命,”趙輕侯道:“他雖早已有了染病在身,是他主動放棄,否則我要贏他,也絕非易事。”
冷若霜轉視拂刀上馬的安天命:“大統領病在哪裡?”
安天命淡淡一笑:“在肝,白大夫說我最多活不過三十歲。”
冷若霜道:“所以譚勇林並沒有出賣你。”
看了一眼軍身後旗下的身影,安天命淡笑道:“所以譚教頭還活著。”
趙輕侯慢慢的轉過身:“下月我家舜兒,能有機會到‘禁軍’任副職,還要承蒙大統領的提帶。”
安天命淡笑:“一個副統領職位,換我三年殘命,似乎是我賺了。”
說話之間,賭局門口人羣,忽然又是一陣躁動。
混亂,廝打,咒罵,血光。
時間不大,幾具殘缺不全、面目全非的屍體,在紅著眼睛的百姓口水唾沫和爛菜葉、臭雞蛋的洗禮中,有十數個衙役擡了出來。由於圍聚振民羣情激奮,那幾名公差也未能倖免的受到池魚之殃,不是公服被扯得稀爛,就是滿頭滿滿臉的垃圾、污水。
金掌櫃拉住一個壯年衙役小聲打聽道:“出了什麼事?怎麼還鬧出人命來了?”
那壯年衙役氣急敗壞的道:“‘財神賭團’在這裡的負責人五財神黎元芳,捲走了賭局裡所有的黃金賭注,現在的賭局人去樓空,就剩下了一個空殼子,本利兩空的賭民百姓氣不過,就把還留在賭局裡的幾個夥計亂毆打死了。”
與他搭手的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年衙役,唉聲嘆氣的罵道:“黎元芳這個王八羔子,我的棺材本也被他拐跑了,讓我捉住他,非千刀萬剮了他不可!”
“恨他的可不止你一個,”那壯衙役氣憤的道:“知府海大人也被姓黎的坑的暴跳如雷,傳下通令,有發現、舉報或緝拿黎元芳歸案者,賞百金。”
金掌櫃道:“黎元芳卷賭局鉅款私逃,手裡怎麼最低也要有黃金三百萬兩,賞金一百,也不算什麼了。”
便聽兒媳婦小玉冷冷的道:“有錢賺,也要有命花纔是,五財神都是黎元芳這樣厲害的角色了,往上數的四財神呢、三財神呢?二財神呢?大財神呢?那些大人物會放過虧空賭團公款的五財神黎元芳嗎?二姑娘把我們從‘股市’崖上救了下來,給我們工作,我們已經是兩世爲人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在客‘涼城’幫冷爺打理客棧吧,別整天想著那些意外之財!”
被兒媳一頓搶白,金掌櫃躲在冷若霜後面,用衣袖遮住老臉,再不敢說話。
“我已時日無多,終究與紅淚緣慳一面。”安天命豪笑一聲,揚蹄遠去:“二姑娘,麻煩你轉告你家爺小北,改天去‘京城’,我請他喝酒。”
趙輕侯正猶豫著向冷若霜如何道別,“飛雲衛”統領冷墨來至鞍旁,低聲道:“侯爺,我們也該上路了,夫人和三小姐催了。”
回顧了一眼路口悍衛叢中,軟轎內楚小腰和趙禹母女兩正向這邊張望,趙輕侯情急之下,說了一句奇怪的話:“若霜,‘惹豬林’那晚厚愛恩賜,小侯永生難忘。”(參看《離別鉤》卷第四章)
冷若霜俏臉飛紅,含笑怒罵道:“滾!”
然後,趙大侯爺就乖乖的滾了。
冷若霜在混亂的人羣中,落寞的站著,直到那一隊騎影消失在視線裡,才恢復到冷漠的表情,帶著金掌櫃和小玉分開人羣。
才走幾步,冷若霜就看到了兩個臉圓圓、肚腆腆的錦衣胖子,就好像兩張貼在牆上的年畫一樣,橫在路中央,手牽著手等著她。
“你們來了。”冷若霜笑著招呼了一句,笑得比哭還難看。
“我們知道黎元芳捲走了所有的賭銀,也包括我們‘富貴集團’借貸給你們‘涼城客棧’的四十萬兩金子。”說話的這胖子年紀比較大一點,大概有四十七、八歲,看起來比土瓜還土,倒有點像是個剛從泥巴地裡挖出來的窩瓜。
他姓王,叫王劍臨。
另外一個年紀比較小,比他更矮更肥,如果說王劍臨像窩瓜,這位仁兄就像是個被人一屁股坐扁了的窩瓜。
他姓馬,叫馬耘。
——“富貴集團”四大巨頭,“貴”指的是樞相童貫和樑王柴如歌,“富”就是指的是馬耘和王劍臨。
“銀子是借給你們‘涼城客棧’的,白紙黑字,在商言商,黎元芳跑路了,我們只能算在你們的頭上,我們‘富貴集團’向來是以德服人、童叟無欺的。”馬耘笑的一團和氣,看上去不像是來索債,而是來拜年送紅包。
然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兩個窩瓜忽然變成了兩條老狐貍,圓圓滾滾的胖狐貍。
冷若霜咬牙切齒,冷若冰霜的給了他們一個答覆:“兩位放心,就是追到天涯海角,我冷若霜也會將那奸商翻出來,討回那三百萬兩黃金,給兩位老闆一個交代,還百姓一個公道!”
“百日爲限,逾期不候。”聽到這個保證,二人笑嘻嘻的牽手離去,轉身的時候,兩條胖狐貍又變成了兩個不起眼的窩瓜。
兩個窩瓜當然不是自己離開的。
兩人的前後左右,始終有著一羣穿戴普通、相貌平常的平凡人。
他們的眼神、舉動、走勢,顯然都經過刻意的隱藏。一些經驗老道的老江湖很快發覺,所有一等一高手的特徵,完全都可以在這些平凡人身上找到。
像這個級別的高手,本來是沒有人可以支使差遣的,因爲他們每一個都可以獨當一面,每一個都有力量去指揮千軍萬馬。
然而,他們現在都是那兩個土得掉渣的胖窩瓜的保鏢。
人們,紛紛猜測這兩個窩瓜的真實身份。
一個輸瘋了的賭民,披頭散髮,口吐白沫,橫衝直撞的狂奔過來。
眼見這失心瘋撞到那個大號一點的窩瓜,那些“普通”保鏢裡,隨便走出來一個“普通”人,貼著瘋子的臉小聲說了幾句話,那瘋子瞬間就安靜了。
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死人一般的安靜。
那一羣可以殺人於一瞬間的高手,當然也各有兵刃在腰。
殺死瘋民的那人,腰部柔軟如蛇,對插著一對“弧形劍”。現在江湖上會用“弧形劍”的人已經很罕見,可以肯定的是,用這種極難駕馭的奇門兵刃的人,只要不出現,出現就是絕對的高手。
“他是‘管殺不管埋’宋終!”年老的衙役失聲道:“‘殺人作坊’進入前十的金牌殺手,排名還在火流星之前。”
壯年衙役問:“他殺過很多人?”
老年衙役道:“他只是偶爾殺殺人。”
壯年衙役問:“他殺過多少人?”
“不超過三個。”老年衙役陰森森的笑著道:“每天不超過三個。”
一行衙役離開鬨亂的人羣,擡著屍體邊聊邊行,漸漸就走進一個偏僻的小衚衕,窄而難行。
老年衙役還在陰森森的笑,他盯著青年衙役,對方也盯著他笑,兩個人越笑越歡,笑得捶胸頓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老衙役笑著道:“四財神啊,整整三百萬兩金子啊!這下我兄弟兩個發大財啦!”
壯年衙役笑著回:“五財神啊,這三百萬兩金子要是我一個人分就更發大財啦!”
老年衙役笑出了眼淚:“四財神啊,你想得美啊!”
壯年衙役笑出了刀子:“五財神啊,你去死吧!”
尖刀穿透老年衙役的心口,血流如注。
壯年衙役斷喝一聲:“動手!”擔架上的“屍體”突然全部動手,一動手就將擡著他們的衙役們全數格殺當場。
老年衙役的笑容還僵留在臉上:“四財神……你……想吃獨食?”
壯年衙役摘下臉上的皮質面具,露出沉中俠那張威沉的面容:“黎元芳黎師爺啊,三百萬兩金子,這個數目太誘人了,四哥只有對不住你了,金子歸我,黑鍋歸你,你沒有意見吧?”
喬裝易容成老年衙役的五財神黎元芳,當然沒有意見。
死人是永遠不可能有意見的。
中秋,金菊,青酒。
冷若顏轉動著手鼓,發出“咚咚”的聲響,逗得搖車裡的晴晴牙牙學語、躍躍欲試;郭鏟和雷絲裙,在郭二少的靈位前焚香祭拜,絮絮叨叨說著什麼。
冷北城舉杯。
雷曉雅也舉杯。
兩個人同時擡頭,四目相對,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繡春樓”園中木葉蕭蕭,一隻孤雁,伶仃飛過,漸飛漸遠。(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