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睡睡醒醒地在車上待到了下一個24小時,中途聯絡了另外幾名被堵的婦女去方便了一次,蹲下去的時候,望著面前白皚皚地一片蒼茫景象,她忍不住小小地感慨了一下,她從三歲開始就再也沒有過隨地大小便了,這愛情的代價可真是昂貴啊!
再次回到車上時,歐陽博不知道在跟誰打電話,看到蘭翹踉踉蹌蹌地上車,忍不住笑了笑。
“后悔嗎?”
蘭翹被外面凜冽的寒風吹得熱淚長流,太陽穴突突地跳著疼,實在沒什么精力再去長篇大論,于是簡單地回答:“還好。”
如果現在有人告訴她,她會凍死或病死在這次的尋愛旅途上,她或許會后悔,因為真正的愛情實在無須用這么慘烈的方式去證明,寶慧和小蘇那樣的愛情悲劇哪怕再凄美,也不適合普通人類。但是直至目前為止,她并不后悔,因為這個付出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如同高子謙對她的愛,是她可以理解承受并且確定自己可以回報同等重量的愛。
歐陽博點了點頭:“上車去休息一會兒吧。”
他幫她拉好車門,背著風點燃一只煙。
司機也下了車,蹙著眉頭站在一旁:“不如您帶蘭小姐去附近農戶家里休息吧,好歹有熱水熱飯,還能找張床睡一下,我留在這里守車好了。”
歐陽博深深吸了口煙,嘴角微微帶笑:“不用,蘭小姐是咱們的貴人,我們靠她了。”
蘭翹是在朦朧的睡夢中被歐陽博推醒的,她抬起頭迷迷糊糊地問:“可以走了嗎?”她眼睛干澀得厲害,頭也痛得要命,腦袋里好像安了個小馬達,轟隆隆地叫囂著。
“看看前面,誰來了。”
蘭翹瞇著眼睛,努力從白茫茫的雪粒子里望過去,遠遠的前方,有個穿桔色大衣的人影正發狂地奔跑過來。
人影漸近,蘭翹覺得暈得更厲害了,她忽然想起自己生平第一次想要擁有的東西。
那時候她還很小,隔壁有個鄰居出國,從瑞士帶回了一個水晶紙鎮,只要輕輕搖晃一下,就有白色的晶狀顆粒紛紛揚揚地落在紙鎮里一個白馬紅鞍的王子身上,沒有人跟小小的她講過關于這個紙鎮的故事,她卻一直在臆想,王子要去哪里?他是不是要去迎娶他的公主?最后她堅信自己的猜想是對的——一如現在。
那人很快就跑到了她的車面前,車門刷地被拉開,一股熟悉的氣息伴著寒風和雪珠子劈頭蓋臉地刮了進來,蘭翹還來不及反應,他就已經敏捷地跳進了車廂,一把拉住她深深地吻了下去。
他們吻了很久,蘭翹才輕輕推開他,高子謙瘦了一些,輪廓變得更加深刻,眼睛依然亮得像鏡子,折射出她的模樣。
蘭翹呻吟了一聲:“天哪,別親了,我幾天沒刷牙了,頭發也沒梳,衣服還是出來那天的那件,上面全是泥。”
高子謙把手放到蘭翹的臉上,向她笑著,他的眼睛里有著一股狂熱的喜悅,燒得蘭翹幾乎全身都要發抖,她的心就像山崩般塌陷了下去。
“沒關系,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我還穿著滑雪服就直接從亞布力雪場過來了。蘭翹,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打算元旦以后去找你,我真沒想到你會這么遠過來……我要開心得瘋了。”
他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她,被雪打濕的頭發貼在蘭翹的臉上,吻像雨點似的落在她耳邊,激烈而狂野,像是壓抑已經的熱情已經找不到出路噴薄而出。蘭翹避無可避,半晌才氣喘吁吁地問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路堵成這樣,你怎么來的?”
“歐陽打了電話給二哥……我這輩子第一次這么低聲下氣地求老爺子,他好像被我嚇到了,竟然同意讓我搭物品救援車過來。我一路上打你電話都不通,只好又問二哥要了歐陽的電話,他說你們給堵得一動都不能動。我記著你們的車牌拼命往這兒趕,路滑司機不敢開快,我簡直想把他轟下去……差不多快到你們這兒時,我就干脆跳車了……”
他說話從沒這么語無倫次過,最后終于停下來,深吸了口氣:“蘭翹,我終于見到你了。”
蘭翹睜大眼睛凝視著他的面容,須臾之間,一股巨大的幸福猶如痛楚般強烈地席卷而來,她勾住他的脖子,熱烈地回吻了過去。
“蘭翹?”
“嗯。”
“跟我回家去見我的家人好嗎?”
“好。”
“如果沒有你想象中那么好,你會怕嗎?”
“既然敢來找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如果受了委屈,我帶你去英國,你愿意嗎?”
“……好。”
“你不要擔心,英國天氣很差,所以不會很好玩,我可以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你和賺錢。”
“好……”
“蘭翹……”
“嗯?”
“我愛你。”
“我也是。”
歐陽博沉默地又點燃了一只煙,車窗上濺了一些泥點和冰渣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形,不過其實也不用看,沒腦子的人也知道里面是個什么場景。
風嗖嗖地從四面八方地吹到身上,他覺得有些冷,只好把開司米大衣裹緊一點,站在高速公路的護欄旁邊遠遠望出去天地都只是蒼茫的一片白色,人顯得特別渺小,他恍惚間覺得前半生的一切如同電影倒帶一般在眼前回放。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成功的獵手,貧寒出身卻自強不息,看準目標就絕不放棄,最終一步一步慢慢擁有強大的王國。可是今天,站在這如銀蛇舞動的山間,他突然覺得有些寂寞,并不是刻骨銘心的痛苦也并不是后悔,只是一種若有若無的遺憾,這種感覺裊裊縈繞著他,終久不散。
第一次見到蘭翹,他就知道他們同是狩獵者,他時常用成功者的目光高高在上地俯視她,但是現在,他突然發現自己在這一刻其實是羨慕她的。
四年后,高子陌在醫院看到蘭翹時第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
他其實不太記得她的名字,但是對那張臉還頗有印象,皮膚白膩、小小尖尖的下頜微微有點翹,烏黑的眼睛靈動狡黠——跟丁兮大約有三四成相似,也就是這幾分相似讓他始終還記得她吧。他瞟了她一眼,忍不住又仔細回想了一下,啊,對了,好像是幾年前小喬生日那次認識的。
那時候喬崢嶸的姐姐、姐夫剛剛過世,按理說不應該這么大肆歡愉,可小喬那小子卻百無禁忌,照樣呼朋喚友玩得不亦樂乎。后來還跟一個藝校的女孩子劃拳,把人家灌得酩酊大醉,原以為他想做點什么壞事,誰知他很快又把自己也給撂趴下了,還吐得一塌糊涂。最后也不讓人送,自個兒駕著那臺銀色的寶馬M5嗖一下竄得沒了影。
他們這群人拿小喬真沒轍,喬崢嶸人長得風流漂亮不說還是個沒落貴族的后代,母系中有一位姓愛新覺羅,是真正的和碩格格,父親這一支也是上三旗中的貴胄,如果時光倒流個一兩百年,這家伙還真是個血統尊貴的小貝勒。
后來有人對高子陌說挺不待見小喬這種白眼狼的行止,覺得他忒沒良心,如果不是他那個絕色的姐姐嫁了個來歷不明的神秘富豪,他能過這種日子嗎?也不看看現在到底是誰的天下,如今人家死了沒幾天,他就自個兒找快活了,跟沒事人似的。
高子陌淡淡回了一句:“人家的事兒,你管那么多干嗎?礙著你了?”
他不算很了解喬崢嶸,小喬表面上就是個走馬章臺的紈绔公子哥兒,但實際上是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死了親人,傷不傷心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有一種人,從不會把自己的難受嚷出來,也不會喋喋不休地告訴身邊所有人,只會默默地放在心底。
高子陌就是這種人。
丁兮走的那陣大家都防著他鬧出什么大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都像盯賊似的盯著他,可是當過了最開始的驚駭以后,他很快就恢復了正常。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該工作時工作,甚至連該玩兒的時候也絕不落后于人,一直拖著的跟王蓓蓓的婚事也任由家里給擺上了軌道。那時候大家看他的眼神都古怪得很,估計就像現在腹誹小喬一樣……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狠心腸的人,那么多年的感情,當初要生要死,只差點沒殉情,最后說分也就分了,然后各自男歡女愛,從此再不相干。他們都以為他已經舍棄了這段感情,但只有他自己明白,那是永遠也不可能的事,就算他想這么做也不成,好比一個人,只要還活著就無法舍棄呼吸,這不是誰能控制的,除非他死掉。
高子陌第一次聽到丁兮的名字才剛剛念初二。那天他母親賀蘭外出回來,興沖沖地對父親高宇年說:“王家新來的保姆是南方人,做得一手好淮揚菜。”
高宇年說:“他們家怎么又換保姆,都快趕上一個班了。”
賀蘭娘家是南方人,平常閑暇又有心情時會下廚為全家人做淮揚菜,而高家一家子全是地道的北方人,對那種酸酸甜甜的東西很不感冒,礙于女主人的興趣愛好,只能強顏歡笑地捧場。不過高家老二是家里的長孫,自小被慣壞了,于是成了家庭里第一個敢挺身站出來反抗的戰士。
高子陌對母親的興致勃勃不感興趣,他那時正偷懶把自己的數學題塞給弟弟高子謙。這個弟弟比他小好幾歲,順溜的時候性格很乖巧,卻天生對數字有著驚人的天賦。子謙像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對哥哥相當崇拜,立馬接過高子陌遞過來的作業簿,咬著筆尖開始冥思苦想起來。
那邊賀蘭還在羨慕著:“他們家這次真是運氣太好了,竟然在自家的遠方親戚里找了這么個人過來,自己人到底放心些……那個阿姨雖然是小地方來的,但是讀過書,打扮得干干凈凈的,人長得也很精致,做事利索又勤快……哎,老高,你家有這樣的遠方親戚沒有?”
高宇年被妻子推得皺了皺眉頭:“沒有。我們家能有多少事啊,再說不是安排了勤務兵嗎?非要個保姆做什么。”
“你可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怎么沒多少事,三個孩子吃的穿的哪個不靠我張羅?我又不是不用工作,秘書廳那邊的事一大堆,我忙得過來嗎?”
“你又不是沒找過保姆,每次都挑三揀四的,哪個都如不了你的意,怪誰?”
“那是沒能找到像王家那么好的。”
賀蘭的這種羨慕維持了整整一年,期間差不多把高家和賀家的家譜地毯似的搜查了一遍,但始終也找不到一個像王家阿姨那樣談吐斯文、做事又勤快麻利的落魄親戚,最后只好悻悻作罷。
高子陌初三那年,偶爾聽母親說王家的那位丁阿姨因為不放心獨自一人留在老家的女兒要辭工不干,當時王家的兒媳剛剛懷孕,王家自然百般挽留,到最后干脆就把丁阿姨的女兒一起接了過來。
于是沒過多久,高子陌就看到王家小女兒王蓓蓓帶了個細細弱弱的小跟班一起出現在他們學校里。
那天他正在學校操場打籃球,一個遠投,順利拿下三分,人還沒落地就聽見王蓓蓓的尖叫,他忍不住想這丫頭怎么就跟長不大似的,一天到晚沖著他發花癡。
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剛要回頭沖她嚷兩句,沒成想轉身就看見了丁兮。
丁兮站在王蓓蓓后面,斑駁樹影間點點碎金子似的陽光只照到了她的半個身子,她穿著和學校里女生一樣的校服,白短袖襯衣,藍色百褶裙,頭微微仰著,烏黑的童花頭攏到雪白的耳后,露出一張典型的小瓜子臉。她的身體細瘦單薄,可憐得讓高子陌想起課文《包身工》里的蘆柴棒,當注意到他的視線后,她悄悄往后縮了縮,但是眼睛卻勇敢地沒有避開。
看到她那雙寧靜得像水一樣的眸子,15歲的高子陌突然有一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他想一定是剛剛投籃用力太猛了,一定是。
高子陌有時候會懷疑月老是不是已經老眼昏花了,所以才纏出這樣奇怪的紅線,將他和丁兮早早綁在一起,卻又始終不能終成正果,簡直就是一段孽緣。
他們的緣分從很多年以前就開始纏繞在一起,但不知為什么就是不能終成正果,牽著他們的那條紅線就像一個命運詭異的人手中的線,糾結復雜,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