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還沒弄明白這段戀情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來不及搞清楚為何這個人為什么就這么讓她牽掛,突然對面的人就告訴她:不好意思,已經到Stop的時候了!
就像纏綿病榻許久的人離開人世,會讓親人感到難過,卻不至于無法接受,因為心底早有了準備。最可怕的是那種猝不及防地驟然離世,突然得令人手足無措,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高子謙拿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面頰,輕聲說道:“我不走,今天已經把這個想法告訴家里了。”
蘭翹先是一呆,但是馬上反應過來:“我不相信你會得到支持。”
高子謙并不否認:“我從小就很難得到家里的支持,不過二哥比較了解我,過段時間他就會過來,到時安排你們見面。”
蘭翹看著他烏黑的眼睛,突然有些心浮氣躁,把他的手從臉上拿下去,不肯定地說:“到時再說吧,我這段時間有點忙……”她又想了想,依舊心煩意亂,突然下決心咬牙說道,“高子謙,其實老實說,我們的事我也還沒想過那么遠……”
高子謙不吭聲了好一會兒,忽然伸手把她扭到一邊的臉抬起來與自己直視:“蘭翹,這個時候你不能退!對我信任一點,我會處理好,事情沒你想得那么艱難可怕。”
他的眼神難得一見的嚴肅,透露出堅定,蘭翹的心也跟著安定了一點兒,并且隱隱有些感動,她穩了穩情緒:“那好吧……不過,記得提前跟我約時間。”
高子謙頓時愉快地笑了,溫柔地低頭吻著她的額頭和睫毛,“記住,要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行的。”他說。
他離開以后已經11點多了,蘭翹也不怕擾人清夢,打電話通知手下的四個助理明天去公司,反正公司有規定,員工保持24小時通訊工具暢通就是為了應付突發狀況。她把四個人的見面時間岔開,以方便各個擊破,四個助理對于周六還要去公司的決定,都顯得有些不滿,但是不敢質疑,哼哼唧唧地說好。
蘭翹掛了電話,看著桌上的一張報紙發呆,那是今天送外賣過來的小弟隨手遞給她墊飯盒的,省報和娛樂雜志就是不一樣,看不到什么八卦花邊新聞,頭版頭條的加粗標題是省里某位高姓要人的執政事跡,其中特別提到了關于省會城市的城區整體規劃,舉的例子是江灘的綠化、亮化工程,又說這個工程提升了城市乃至全省的整體形象。
蘭翹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跟高子謙約會就是去的江灘,當時她無意中夸獎這里修建的美麗,他眉眼舒展地微笑著,語氣自豪而驕傲:“領導們聽到這話一定開心得很。”
一直不愿意去猜高子謙的來路,怕的就是這樣的結果,沒想到還是料中了。她無奈地笑了笑,把報紙放到一邊,打開筆記本做明天的準備工作。不是不佩服自己的,到底是成熟了,哪怕突然之間看到這樣的新聞,也能夠處變不驚,跟下屬打電話還是滴水不漏,井井有條,一點慌亂都沒有。
也對,男朋友跑路了可以再找;工作丟了,誰來給她付房貸?
第二天一早,蘭翹趕到公司,她昨晚苦思了一夜,心中隱隱有了判斷:新招進來的Ada聰明醒目,畢業一年,雖然做過一段時間的HR,但是是RoomHR。而且她進公司不到一個月,獵頭的門路還沒摸熟,就算有心犯錯都沒這個經驗;至于臨時借過來的助理是公司另一個高級獵頭顧問Helen的手下,Helen是她一手帶出來的徒弟,也是她一手推上去的,至目前為止,公司的高級獵頭顧問也就她們兩個。Helen感激蘭翹的提拔,所以這次才主動提出把自己的助理借給蘭翹,而蘭翹之所以接受,是因為這個助理原來跟過她一段時間,配合默契,這兩個人她都非常了解,斷斷不可能如此膽大包天。
這樣想來想去,竟然很有可能是自己這邊出了問題,蘭翹覺得頭大,卻又不得不繼續查下去——她的第一個懷疑對象就是梁力。
梁力比王芬芬進公司晚幾個月,到現在也快有一年工夫了,他不如王芬芬聰明,甚至可以說有點笨,也沒什么悟性。吩咐下去的事情做起來雖然還算勉強賣力,但是太不主動,像顆算盤子非要撥一下才會動一下,而且辦事效率、質量都不高,間中出過好幾次岔子,蘭翹為他善后得頭疼,已經在考慮如果這次的Case他再出差錯,是不是就讓他走路。
另一個嫌疑對象是王芬芬,王芬芬跟了蘭翹一年半,在蘭翹所帶過的助理中算是比較優秀的。她做事聰明細心,也會揣摩上司的心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喜歡玩點小花招,偶爾還會拉個小幫派什么的。但畢竟人無完人,事實上蘭翹已經在準備報告,打算在年中考核時將她提升為顧問。
這兩個人之中到底是誰違反公司規定?又或者兩個人都有份?不管答案是哪個,都不是蘭翹希望看到的結局。
按照頭天的計劃,蘭翹分開約了四個人來公司“聊天”,她給Ada和Helen手下的時間都只有半個小時,聊過以后,馬上就證實了自己的判斷,這兩個人是無辜的。蘭翹很崩潰,自己的手下違反公司規定,不管怎么說都是沒面子的事,到時少不得要硬著頭皮給老板和歐陽博一個交代。
她約的第三個人是梁力,出乎蘭翹意外的是,進入正題不久,梁力在一陣沉默之后,便坦白承認事情是自己做的,并表示愿意自動離職。
周末的辦公室一片靜謐,只有BD部的兩個同事在加班,蘭翹為了避開他們,特意選了小會議室,關上門跟下屬進行溝通。她和梁力隔著會議桌面對面地坐著,從她的方向可以望到窗外的綿綿春雨,細細的雨絲流離到關閉著的玻璃窗上,一條一條地淌落下來,猶如情人離別時的眼淚。
事情本已經可以到此結束,但問題是,要不要到此結束?
蘭翹撐著額頭沉思了一會兒,過了良久方才抬起頭來:“你跟王芬芬談戀愛多久了?你們……好像是姐弟戀吧?”
梁力怔了怔,猶豫一下說:“三個月。”又怕自己哪里說得不妥,于是追問:“這有什么問題?我說了是我一個人做的。”
蘭翹淡淡笑了笑,公司并不鼓勵辦公室戀愛,所以梁力和王芬芬的戀情并沒有公開,但是年輕人的愛情又怎么瞞得住人,明明兩個人的座位只隔著一個格子間,八小時里還要不停地用MSN傳遞信息,什么東西能讓人如此魂牽夢縈?總不可能是同事之間的革命友情。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梁力,但是梁力錯在不夠聰明,直接影響飯碗的正經事他都沒能力做好,更何況還要去額外做費盡腦子的事。又或者他剛剛否認、辯白、遲疑,蘭翹都會相信,但是他那毫不驚訝的態度無疑早料到了今天是一場鴻門宴,卻還義無反顧地把所有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蘭翹瞬間就已經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一定有份參與,卻肯定不是一人所為。
她點點頭,慢條斯理地說:“梁力,我是你的直屬上司,也是整個部門的經理,如果要解聘你,我有80%的決定權,100%的建議權。你今天要走,我不會攔你,畢竟是你違反公司規定在先,但是在這之前,我想先把后果跟你說清楚。”
她注視著在壓力之下逐漸惴惴不安的年輕小伙,眼神慢慢變得凌厲而有殺氣:“你在本市土生土長,家庭、學校、朋友都在這里,也就是說你的根基已經沒法隨便亂動,你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也沒有多余的錢可以給你去自主創業,你最少在兩年之內還得給人打工。HAPPYHR是全省最大的人力資源公司,我們打交道的企業有多少你也知道,說直接點,這個省稍微有點頭臉的公司幾乎都是我們的客戶。這些公司的HR都是我們的朋友,現在的HR精明得很,2000塊一份的工作也要把人事背景調查得清清楚楚。你想換一份工作,只要把CV遞出去,對方如果有興趣,五分鐘以后他們HR的電話就會打到公司里來查你。我帶了你一年,倒是不介意給你寫一份評價優等的鑒定,但是你以為世界上有不透風的墻么?如果有,你們做的事又怎么會穿幫?”
她停頓了一下,放緩口氣:“你今年25,大學畢業進的第一家公司就是這里,沒有經歷什么周折,一直激情澎湃。愛情對你來說就是一切,不過作為上司,我務必提醒你,為愛情犧牲事業是否值得?再換一個角度的話,她的家在北京,如果她在這里出了問題,馬上可以卷包袱回去,那時你有沒有把握她會讓你跟她一起走?ok,我話就說到這里,現在,我給你十分鐘,你仔細想清楚以后再私下告訴我,這件事是不是你一個人做的!”
梁力面無表情,背脊挺得筆直,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盯著蘭翹,只是擱在會議桌上的手指已經開始輕微顫抖。
蘭翹冷漠地看了他一會兒,起身走去茶水間沖了一杯咖啡。麥斯威爾的香草咖啡是蘭翹的至愛,她不見得有多喜歡速溶咖啡的味道,卻特別愛這種濃郁的香味。大都市高級寫字樓里天天上演著職場版的金枝欲孽,同事的身份經常更換,一會兒是并肩的戰友一會兒又是浴血的死敵,在這冷酷的環境里,能聞到這香甜的氣味也是一種莫大的安慰。
王芬芬是個伶俐的女孩,來公司不久就摸清了她的口味,總是會在適當的時候為她沖咖啡。但是在外面做事,只會沖咖啡是不夠的,她還必須了解不能仗著小聰明就把自己的上司當猴耍。
蘭翹再次在梁力面前坐下時,發現對面男孩的臉已經由激昂變得有些灰敗,他掙扎了很久,囁嚅地低聲說道:“她……今年已經27了,年中可以升顧問,做得好的話,就有機會去新加坡總部培訓……這樣也許明年就能破格升高級顧問,她說她的年齡不能再等了,所以……”
“所以你們昨天在接到我的電話以后,就商量好了讓你站出來?”蘭翹靜靜地問道,心中已經開始對梁力蔑然。
梁力不吭聲,沒有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把頭一直低下去,過了一會兒繞過這個話題輕聲問:“那……最后怎么處理?”
蘭翹把桌子上的筆在指間繞了兩圈,坦白地回答:“我可以保一個,但是必須走一個。”
公司擴張,經理級別配備的助理增加到了四人,如果王芬芬和梁力這時同時走人,她手上就只有一個進公司剛剛一個月的Ada可用。另外再招三個的話,又要重新培訓、調教、磨合,這樣所花費的時間精力實在太過巨大。而且現在出問題的兩個人都是她的手下,別人又會怎樣質疑她的眼光和管理能力?所以哪怕她不愿意,也必須保下一個。
問題的關鍵是:保誰?
她想了想,對梁力說:“你先回去吧,如果決定好了怎么做,就把事情的詳細經過發郵件到我的郵箱。”
梁力不置可否地唔了一聲,站起來打算離開,蘭翹突然又想起什么,叫住他:“這事還有別人知道嗎?”
梁力遲疑一會兒:“黃達也知道,他原來的一個同學也參加了這次面試……然后他就找了芬芬,讓我們不要再做了。”
蘭翹大吃一驚,面上還要努力做出不動聲色的樣子:“他怎么說的?”
“他說這次既往不咎,但是下不為例……還有,如果芬芬覺得后悔沒法面對你的話,可以申請調去他的部門。”
蘭翹沉吟一會兒:“我知道了,你走吧。”
梁力走了以后,蘭翹幾乎要把一口銀牙咬碎,手中的筆尖生生地把筆記本的紙都劃破,黃達這廝可真是歹毒了。一邊對自己的下屬拿好賣乖,做順水人情;另一邊又靜悄悄地拿了自己一個把柄。幸虧歐陽博賣了幾分面子,讓自己可以在事情沒有鬧大之前先處理,否則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他,他分分鐘可以趁自己毫無防備的時候把這件事直接報到老板那里,那時,可就真翻不了身了。
她惱怒異常,到王芬芬來的時候也沒恢復過來,一下控制不住,對她說的話也不陰不陽。梁力到底年輕面薄,顯然在出賣了女友之后,沒臉告訴對方自己做了些什么,王芬芬猶不知內情,更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擺到砧板上,因此對蘭翹的提問一問三不知,把頭高傲地抬起,坦然而又正義。蘭翹沒有再多說什么,揮手讓她回去了。
從公司出來后,蘭翹獨自一人去了星巴克。窗外淫雨霏霏,她坐在臨窗的角落里一邊喝咖啡一邊看著來去匆匆的行人出神。過一會兒又點了一個慕司蛋糕,慢慢咀嚼,只是不管怎么努力也食不下咽,思考良久,終于把筆記本打開,查閱郵件。
她的收件箱里,赫然列著一份最新收到的郵件,是梁力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