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枕在高子謙的臂彎里,猛然抬頭,一下撞到他的下巴。高子謙哎喲了一聲,迷迷糊糊地坐起來,摸到床頭柜旁邊的手機,黑暗里看到幽幽發光的手機彩屏上的來電顯示,瞌睡一下醒了。
“蘭翹,你爸的電話!”
蘭翹砰一下從床上彈了起來。
凌晨三點,蘭翹和高子謙心急如焚地趕到了醫院,蘭爸爸正惶急地在急診室外踱來踱去,看到蘭翹,猶如將溺的人看到浮木,一把抓住她的手:“小翹,你媽晚上突然不舒服,一下就不能動了,話都講不出來……”
蘭翹心里也是慌得不行,還要強作鎮定:“沒事的,年初不也鬧過一回嗎?”
年初的時候蘭媽媽也是突然手腳麻痹,送去醫院檢查發現是缺鉀,當場被醫生灌了幾大杯果汁,又掛了一晚點滴。第二天便生龍活虎,坐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拿手指戳蘭翹:“到現在都找不到老公,我和你爸年紀大了,萬一有個什么事,難道還指望你有力氣把我們抬到醫院去啊?”
蘭翹當時不服氣地回了句:“我不會打120啊!”
她這時看著急診室里白晃晃的燈,突然想哭,真是烏鴉嘴,大過年的說什么不吉利的話,好了,這下一語成讖了。
蘭媽媽這次的運氣沒年初那么好,醫生的診斷結果不久后出來,說是輕微中風,必須住院治療。
如果不是高子謙在一旁托著蘭翹,她就要一下軟下去。流年不利,她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事發突然,蘭翹本來打算改變第二天的出差行程,但是當晚蘭媽媽狀況穩定,并在早晨醒了過來,雖然還有些口齒不清,不過已經脫離了危險。她站在病床前摸了摸母親略有些浮腫的臉,眼淚在眼眶里轉來轉去,終于還是咬緊牙關轉身走了。
坐在開往杭州的火車上,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大片綠色稻田,蘭翹把臉埋進臂彎里,忍了又忍的淚水終于滾落下去,天知道她要鼓起多大勇氣才能離開醫院,可是她卻不得不離開。
蘭翹從沒考慮過母親有一天會離開自己,那幾乎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母親永遠那么中氣十足,罵她的時候喉嚨堪比女高音,又因為在街道工作了一輩子,聊起街坊間的八卦總是生機勃勃,比狗仔隊更富娛樂精神,她甚至覺得就算哪天自己不支倒地了,強悍的母親也能在后面牢牢地撐住她。但是今天,她陡然發現原來隨著她的成長,父母都已經在變老。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蘭翹忽然感到悲哀,她不知道自己的年華是如何從指縫中溜走的,總之就這么一天天地在老去,當她幡然醒悟時,沉甸甸的擔子已經如山般壓了下來。作為獨生女兒,她要擔負的擔子實在是太重了,父母任何一方病倒,醫藥費、全天候需要人照顧等等許多細微末節的事情就變成了最現實、最殘酷的問題,這個時候她的工作再也不能出岔子。
父母親最大的期望是什么呢?并不見得是要她如何出人頭地、富貴榮華。他們不過是想她過著普通、平凡的幸福生活,嫁一個負責任的好男人,可是自己連這種微小的愿望都沒辦法滿足——她想要和高子謙走入結婚的殿堂,路途實在是艱辛遙遠。最可怕的問題像灰色的影子一樣貼過來,如果最終不能和他走到彼岸,她的時間和精力是否還能耽誤得起?
頭天晚上一晚沒睡,在火車上又睡不著,十個小時以后蘭翹從車站出來已經步履闌珊、頭疼欲裂。她走去洗手間洗了個臉,發現自己面色蒼白、眼斂浮腫,連忙掏出化妝包來補妝。再好看的女人經過這樣的折騰,也必定是塵滿面、鬢如霜,更何況她還是個30歲的美女,修復能力哪里敢跟二十歲的小妹妹攀比。
一直在臉上涂抹得覺得可以見人了,再打了一點讓人看起來顯得精神的櫻桃紅唇彩,蘭翹才離開火車站,打車去了HAPPYHR的杭州分公司。國際橋梁會議定明早舉行,但是這剩下的半天卻不是給她休息的,手頭工作繁重,明天與格雷見面還有大把功課要做,她就算心力交瘁得在此刻嘔血,也只能生生把那口血咽回去,只有林黛玉一邊葬花一邊吐血才好看,因為她已經做到了女人的最高境界,有時間有錢有人疼,但是蘭翹還沒這個命。
蘭翹在分公司加班到晚上八點,辦公室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忽然接到杜麗的電話:“Eva,你什么時候回來?”
“星期四下午吧。”
“星期五有個會。”
蘭翹怔了怔,公司每個星期五下午的例會是慣例,為什么會勞動到杜麗撥長途過來?
“什么會?”
“不清楚,目前只通知了幾個經理,你收郵件看看。”
蘭翹用肩膀把電話夾到耳朵上,歪著頭把郵件點開,果然有一封老板的郵件,不是全公司群發,只抄送給了幾位經理。
晚上八點的時間段,杜麗應該早已不在公司,卻還是壓低了聲音:“芙洛拉說她不清楚,但是……我今天無意中看到她在看一家法國公司的招聘信息,她可是風向標……”
蘭翹一驚,冷汗刷一下從背脊上冒了出來,她迅速抬頭看了看,銷售部那邊還亮著燈,估計有人在加班。
“我回來再說吧。”她含含糊糊地道,“也不見得就能說明什么,我們是人力資源公司嘛,上招聘網站很正常。”
晚上蘭翹在酒店里洗了澡,靠在床頭打電話給爸爸:“媽媽情況怎么樣了?”
“下午已經好多了,你別急,醫生說只要控制了血壓就不會有太大問題。不過你也知道你媽的性子,什么都喜歡挑剔,在醫院里醒了,又說床不舒服,又嫌房間人多太吵,我生怕她血壓又上來……可是又沒什么辦法,醫學附屬醫院就是病人多,能有個床位就已經不錯了。”
蘭翹直皺眉頭,但是隔著十萬八千里再著急也使不上力,只得說:“你多安慰安慰她。”
蘭爸爸一邊答應了,一邊想起什么:“那個小高就是你媽提的那個?她說有天早上看到你們……看到你們……”
蘭翹連忙干咳著唔了一聲。
蘭爸爸愁腸百結的情緒似乎一下得到了緩解:“小伙子人不錯,脾氣好又有耐心,一直守在醫院里,今天幸虧有他幫我跑上跑下的。”
蘭翹笑了:“我不在嘛,他在旁邊照應著也是應該的。”
“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婚?他年紀好像比你小吧?他家里同意嗎?”
蘭翹被這種敏感問題問得有些啞口無言,支吾了一會兒:“我還沒考慮呢……對了,爸,你千萬別跟他提什么結婚的事。”
“為什么?你還不考慮?你打算什么時候才考慮?你是不是不好意思說,那我去說!”
蘭翹急了:“別啊,哪有女方先開口的,多掉價,好像我嫁不出去似的。”
蘭爸爸想了想,實話實說:“那問題是你比他大嘛,沒什么優勢。”
蘭翹差點沒背過氣去,她估計爸爸心中有一句話只是忍著沒說:你就是嫁不出嘛,頓時恨不得沖電話里嚷我比他大是不是就該去死啊?你們一個兩個都這么逼我,最終還是忍了下去,說聲累了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在床上滾來滾去,想了想,又打給高子謙:“今天謝謝你,聽我爸說你一直守在醫院里。”
高子謙的聲音還是如往常一般溫和爽朗:“傻子,謝什么謝,你把我當外人嗎?”
蘭翹哼哼唧唧地說:“不行,就要謝,內人也要謝。”
高子謙忍不住笑了,停了一會兒:“我怕你在忙,還打算過半小時再打給你,正好你就打了過來……你媽沒什么大礙了,不過要留院一個星期,別擔心,你認真忙你的事,這邊有我跟你爸照看著。”
蘭翹忽然心中一動:“你……”
“什么?”
“沒什么。”她把已經到了舌尖的話又咽了回去:“這兩天麻煩你了。”
這天晚上蘭翹再次失眠到深夜,雖然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無處不在叫囂著疲憊,她卻怎么也睡不著,也不知道是三星酒店的床鋪太硌人還是別的什么原因,總之是翻來覆去。關上燈,覺得四周一片漆黑,沒有安全感;開了燈,又覺得明晃晃地刺眼,索性坐起來沖了杯咖啡,以毒攻毒。
為什么剛剛要把話收回去呢?只是那么簡單的一句話,一個小小的要求:“高子謙,你能不能找人幫我媽換個好點的病房?”
熱戀中的情侶提這樣的要求并不過分吧?她卻說不出口。
是不是真的就像歐陽博說的那樣,只有站得高的人才有資格定游戲規則,而低的那個人連提要求的勇氣都沒有。蘭翹苦笑,什么時候開始自己淪落到不平等條約里的乙方了?
她從沒有這么不安過,似乎一切都在脫離軌道,什么都在失控的邊緣,母親中風入院;愛情風雨飄搖,無人看好;公司明顯即將有一場大的異動,不知道能否明哲保身……沒有一件讓人省心的事,她身心俱疲,覺得生命沉重得幾乎無法承受。
香草咖啡濃郁的香味彌漫在房間里,蘭翹終于睡著了。
她熟睡的時候,眉頭也還是皺得緊緊的。
第二天在杭州福朋喜來登酒店召開的國際橋梁會議規模倒不如想象中那么大,蘭翹過來之前本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實在踏不進這張學術論壇的大門,就找一張名片夾里比較順眼的建筑師名片混進去。結果也算她運氣沒有壞到家,她的母校H大的土木工程系是國內口碑最牛的,這次有個教授也去參加這個會議,而這位教授手下有一名弟子曾經被蘭翹倒買倒賣,她順著這根細微的線索像古代女俠一樣施展輕功往上跳來跳去,終于不必喬裝打扮就進了會場。
可是良好的開端并沒有使事情一帆風順下去,蘭翹雖然找到了格雷工程師,但那位高個虬須的老外母語是德語,蘭翹的英文沒好到能跟一個來自非英語國度、又不帶翻譯的人進行流利溝通。她也不敢大幅度地使用肢體語言的溝通——在這種嚴謹的地方被人發現她的身份和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怕立刻就會被會議舉辦方請出去,最終訕訕地敗下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