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心中百轉千回,幾乎要語無倫次地把這些藏在心里的話吼出來,她忽然松開手,拿手背掩住臉,脆弱而疲累,但是依舊固執地喃喃道:“你說。”
聲音輕微,細不可聞,像是一根繃得太緊,即將要斷掉的弦。
事情并沒有按照她預期的方向走,她沒有盼到高子謙像往常一樣溫存地伏到她耳邊說:“你說是什么就是什么。”而是他忍無可忍、凜厲如刀的聲音:“我為什么要解釋?我所做的一切都無愧于心,也沒有對你有過任何刻意的欺騙,你以前不肯問,無非是想裝傻,我順著你,怕你有壓力,才沒有跟你說!我如果跟沈安琪有什么,又怎么會當著她的面,大方地介紹你是我的女朋友?你那么精明,怎么連這個也想不到?既然你因為外人幾句話就對我這么不信任,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蘭翹怔怔地放下手,抬頭看他,面前的高子謙是陌生的,還是那張熟悉英俊的臉,只是那雙永遠溫柔。永不動怒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了逼人的光芒,就像是刀,又像是火。
他一直死死地咬著下唇,咬到嘴唇發了白,可見已經氣急,過了一會兒卻反而冷笑,聲音變得有些凄涼委屈:“你今晚能見到誰?還不是歐陽博,你不信我,不信自己,倒是他輕描淡寫的說辭就讓你跑回來對我興師問罪……蘭翹……蘭翹……你到底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上!”
蘭翹重重跌坐到沙發上,一陣鬧騰后,早已脂粉退盡,面色慘白,一顆心卻反而清明了。這么簡單的事情,怎么就會想不明白呢?正如高子謙所說,如果他跟沈安琪有什么,又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大方介紹自己是正牌女友?她只知道,歐陽博一句話瞬間就已經讓她方寸大亂,怒火中燒,渾然忘記一切。
不是早已習慣什么事情都清楚明了地在自己的掌握中么?可為什么自從跟高子謙在一起腦子里就像裝了漿糊,一步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偏離軌道,變得像潑婦一樣無理取鬧?就算每個女人其實都有潑婦潛質,可是激發出自己小宇宙的是什么呢?
她抬眼看著高子謙,目光驚懼,有如見到猛獸,怎么會這樣?她可以喜歡他,喜歡到哪怕明明知道前途艱險也硬著頭皮份上。但是她從沒想過要完全把心交給他,一個女人如果完全把心交付給一個男人,那實在是一件太太太危險的事!
高子謙一聲不吭地看著蜷縮在沙發里的蘭翹,她一臉驚魂未定的樣子,眼神在茫然地注視他片刻后便投射到地上,接著一直望著地板上流麗閃動的星星斑駁燈光發呆,思維似乎早已不知道飄到了何處。高子謙看得滿肚子火,幾乎忍不住要上前一步重重將她搖撼一番,讓她醒過神來,但是終于又忍住了。他呆呆地看了蘭翹一陣,眼里攏出一層淡淡的迷霧,像雨中遠山那樣遙遠,然后忽然嘆了口氣,默默地轉身離開。
他走的時候大門傳來砰的一聲響,蘭翹慢慢抬起頭,她剛剛幾乎不敢看他——那張無可挑剔又略微顯出傷心的年輕臉龐,自己的沉默不語應該是傷害了他吧?
有的時候對別人造成傷害,并不是因為對方做錯了什么,而是為了不使自己受到傷害,雖然蘭翹不知道這樣是否正確。
第二天蘭翹照常去上班,對著鏡子看過去,發現眼睛腫得厲害,又有黑眼圈,幾乎像只熊貓,只好拿散粉蓋住。
上電梯的時候碰到同事跟她打招呼:“Hi,Eva,昨晚沒睡好?”
蘭翹輕描淡寫地說:“對啊,口渴喝多了一點水。”
30歲的女人已經過了那種可以抓住身邊任何一個人喋喋不休訴說自己與男友吵架,以致徹夜未眠的年齡,她只希望沒有任何人知道自己還有這么失魂落魄的時候。
一周很快過去了,周末的晚上,又是和寶慧一起瑜伽的時間。
寶慧一邊踢腿一邊疑惑地看著蘭翹:“你把手機放在墊子旁邊干什么?”
蘭翹哽了一下,支支吾吾地說:“今晚有個客戶說要打電話給我。”
“你不是說瑜伽time是絕對私人時間嗎?”
“但是這個電話很重要。”蘭翹分辨道。
她忍不住看了看安靜地躺在木地板上的手機,它很安靜,實在是太安靜了,幾乎讓人疑心是不是壞掉了。
這一整個星期,高子謙都沒有打過電話給她,也沒有短信,下班經過花園,特意放慢腳步轉悠,也看不到他帶著Vodka出來散步。蘭翹想起他曾說過,可以從自己的窗戶看到她這邊,于是時不時跑去窗口邊眺望一下,但是隔得太遠,她又沒什么方向感,總是分不清到底哪張窗子是屬于他的。
這幾個月里,他們總是膩在一起,浪漫地親吻、纏綿地,然后晚上抵足而眠,有時在她這兒,有時去他那兒。人的習慣真是可怕,在這個寒冷的冬季,孤獨的蘭翹已經適應了身邊有一個這樣溫暖的體溫。這幾天早上醒來的時候,蘭翹發覺自己懷里莫名其妙地抱著一個枕頭,她覺得很羞恥又很心酸,為什么會這么快?難道因為孤獨,就可以這么快墮入情障?
有好幾個晚上她都睡不著,發著呆看自己雪白的腳丫子,然后就回憶起第一次見到高子謙的情景。那個有著很好太陽的秋天,她感冒得厲害,一抬頭就頭暈眼花,高子謙穿著一件煙草黃的小羊皮夾克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說:“豬頭部,蘭翹?”
還有他們第二次見面,其實如果不是梁力的提醒,她早已不記得他的名字,但還在那里裝模作樣,后來高子謙還狐疑地問她:“你真記得我啊?”
蘭翹恬不知恥地說:“對啊,我見你第一眼就對你印象特別深刻,有幾個男人像你這么俊美無敵呢?”
他馬上就相信了她,美滋滋地笑了,又伸手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覺得自己運氣特好吧?”
他們在一起總是愉快的,早上賴床的時候,高子謙會在她屁股上拍一拍:“懶蟲,起來上班了!”
然后她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就看見一雙亮得像星星似的桃花眼笑瞇瞇地看著她,接著他的唇會印到她的額角,輕輕的,有一點淡淡的濕潤溫情,早上未剃的胡須蹭到她的臉上,讓她覺得有一點麻癢,其實已經醒過來,還是忍不住要撒嬌一番。
他總是固執地湊在她耳邊溫柔低喃:“起床,我的蘭翹。”
她很不滿:“了不起遲到好了,難道你從不遲到啊?”
高子謙得意揚揚:“我從小到大都沒遲到過,就算不上班,我也每天早餐起床晨跑。”
“風雨無阻?”
“風雨無阻!”
蘭翹發覺自己真的不能去想,因為想起的時候心就會隱隱作痛。高子謙已經入侵了她的生活,在她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下自己的影子,他照顧她、關愛她,一點都不像一個比她小四歲的男孩,而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人在寵愛自己的女朋友。
這堂瑜伽課在蘭翹的魂不守舍中結束了,她和寶慧又在休息室待了一個多鐘頭之后去桑拿,寶慧靠在木質的階梯上突然瞟了她一眼,漫不經心道:“怎么?等了一晚上也沒等到?”
蘭翹潸然無語,315維權日到了,拿客戶做虛假借口瞞不過多年好友,反被嗤笑。
寶慧語重心長地說:“寶貝兒,容我說句實在話,如果這次你們斷了,干脆就徹底斷掉,別牽牽絆絆的。他和你不同,他年輕,長得好看家世又顯赫,好日子長著呢;而你呢,年齡越來越大,參賽者已經越來越少,不能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了——其實我覺得歐陽就不錯。”
蘭翹有些奇怪:“你不是跟我說挺喜歡他的嗎?”
“我現在也沒說不喜歡啊,那么優秀的男孩誰不喜歡,人品好、長相好、有家教,我要是有這么個弟弟一定樂死了——但,這樣的孩子不應該是我最好的朋友未來老公的選擇。”
蘭翹訕訕辯解:“我有我的長處,不要長他人氣勢。”
寶慧毫不留情:“但是前方實在有太多的艱難險阻了,我們既然已經只剩下青春的尾巴,何必為摸不著的好東西費時費力?”
蘭翹一陣沉默,掛在墻上的指針表顯示芬蘭浴室內的溫度已經達到90度,干燥、炙熱,令人窒息,她的汗應景地涔涔從額頭上沁出來,也不知是懶還是無力,總之是一直沉默下去。
寶慧繼續說:“你不能拿高子謙的長處去比人家的短處,這樣不公平。歐陽博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商人,你想過沒有,他才比我們大幾歲,但是他的家產又是我們的多少倍?這樣的人肯定一切以利益為前提,不然怎么可能賺那么多錢,如果他太兒女情長,是絕對不會有現在這樣的成就的。假設把他的心分成十份,必然有九份用在生意上,關鍵是剩下唯一的一份感情他肯給你,雖然少,但已經是他的全部。高子謙就不同,他的心分十份,九份是感情,一份是事業。因為他從小順風順水,錦衣玉食,根本不必操心生計,但是他肯把所有的感情都給你嗎?他的父母、家庭怎么辦?”
寶慧剪一頭利落的短直發,沿著面部鵝蛋型的弧線服貼而下,劉海攏到耳后,線條優美,這個發型是寫字樓的女白領們鐘愛的款式,襯得整個人干練又不失嫵媚,所以這樣的女性就算在不著寸縷,只拿一條大白浴巾裹著身體的情況下,也能說出入情入理打動人心的話。
事實上,這樣的話蘭翹也會說,而且還會說得更好,前提是傾聽的對象必須是別人——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精明的女人對別人的感情生活總是看得一清二楚,指點江山,運籌帷幄自在心中;但是輪到自己頭上,就看不清頭緒,那溫柔相思永遠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頭,一切都是綿軟溫情。
按蘭翹的慣用語就是:腦子里突然像被塞了一桶漿糊。
她尷尬地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轉換話題:“哎,對了,你跟博士怎么樣了?”
寶慧的思維馬上很順利地被轉移了,咬咬牙,面色沉沉墜下去,她揚起手將面前青花大瓷缸里的水勺拿起來,一瓢水就潑在通紅的火山石上,蘭翹只聽得嗞的一聲,面上一熱,室內溫度又上升幾分。
寶慧恨恨地說:“木訥也就算了,偏偏他們學校還有大把20來歲的小女生上杠子追他呢,早知道不幫他改變外型了,招蜂引蝶。”
蘭翹馬上想起那個長相清純可愛的沈安琪,也咬了咬牙:“現在的年輕女孩怎么回事啊?時興倒追男人,我20歲的時候,只有人追我的份。”
寶慧不甘示弱地加了一句:“我也是……還排長隊。”
她們兩個把手擱在下巴上發呆,一陣顧影自憐,不管多么嘴硬,20歲不需要搽粉就能晶瑩剔透的皮膚是她們的忌諱,危機感如影隨形,年輕女孩始終是天敵,有可能搶奪她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湖地位,更有可能搶身邊的男人。
蘭翹郁悶了一小會兒,站起來把浴巾裹好:“熱死了,我要回去了,太晚不安全。韋小寶,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這幾天回家晚一點總感覺有人跟著我。”
寶慧笑:“心理作用吧?”
“真的,總覺得身后有人鬼鬼祟祟的,尤其我抄近路過巷子的時候。”
“據統計,85%的女人都有被跟蹤的經歷,然后有可能陸續收到鮮花、情書,當然也可能有變態者送的死貓。不過不管是什么,大部分在十七八歲的年紀,你都30了還有人跟,說明有魅力嘛。”寶慧嬉皮笑臉道。
蘭翹嚴肅地回答:“去,萬一劫財怎么辦?”
結果那晚又瑜伽又桑拿,體力消耗過度,寶慧嚷著肚子餓,不肯馬上回去,拖著蘭翹在街邊吃宵夜,弄到11點才算折騰完。
這幾天有點反常的悶熱,雖然才三月,氣溫竟然突然上升到28度,蘭翹估計下半夜得下雨,想起晾在陽臺的被子,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經過那條可以插近路的巷子,她猶豫了一陣,想一想,總覺得朗朗盛世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危險,還是硬著頭皮走了過去。
走到三分之一處有個轉彎,蘭翹驟然停下,不知是不是神經過敏,忽然感覺身后有腳步聲,她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夜色如墨,天空有厚重的云朵壓下來,街道兩邊是光禿禿、沒有窗口的墻壁,巷口昏暗的路燈簡直像演鬼片,空無一人。
蘭翹有點害怕,開始后悔自己的決定,于是小碎步地跑了起來,她希望自己能夠跑快一點,還有一半的路就可以到馬路上見到車輛和行人了,比較能夠壯膽。跑了沒多遠,蘭翹一抬頭,猛然發現有兩個男人從旁邊的分叉路上繞了過來,在黑暗中佇立,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那兩個人離她大概只有十米遠,出現得卻十分突兀,簡直像是已經躲藏等候多時。蘭翹心中一緊,腦海中跳出兩個字:危險!她腳下只停留了十分之一秒,忽然掉頭就往回跑,不出所料,身后馬上傳來緊隨的腳步聲,那兩個男人已經追了上來。
蘭翹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腳下的高跟鞋和窄裙,這些精致漂亮的玩意兒讓她邁不開步子,只聽到后面的聲音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她不敢回頭,一個勁兒地低頭猛跑,胸口開始辣作疼,腦中已經做好被人抓住就放聲尖叫的準備。
黑暗中,她突然一頭撞到前方一個人身上,來不及思考,一聲啊字便沖出了喉嚨,但是很快,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充斥在鼻端。
啊,是他。
蘭翹的心陡然安定,令人窒息的恐怖瞬間遠離,她覺得安全了。
高子謙的臉面無表情,但是在昏暗的燈光下依然完美無暇,他把手搭在蘭翹的肩膀上,卻并不看她,而是注視著她的身后。
“嘿,別怕,蘭翹。”他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