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dāng)阿昭已死,還會不多想多思?”柴逸閉上蒼老凹陷的雙目,“朕從來用人只看能力氣魄,從不任人唯親。婧兒要好好提點(diǎn)你的夫君——讓他切記自己只是周國駙馬,將來,也只會是你永樂公主的駙馬!”
——“父皇放心,婧兒知道該怎么做。”
三日后,周國京師,徽城外。
——“好大的雪…”吳佑抹去滿臉的雪花,遙指不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徽城道,“就在前頭了!”
白駒上的沈泣月攏緊粉裘的領(lǐng)口,梢眼長睫沾著點(diǎn)點(diǎn)雪跡,忽閃眼睫雪跡紛落,給她本就絕美動人的容顏又增添了不少朦朧媚態(tài),吳佑偷偷瞥了眼沈泣月,一時有些恍惚。
身旁的吳佐輕咳了聲低聲道:“紅顏禍水,你想死么!”
吳佑一個激靈道:“大哥你說什么呢!”
“我說——紅顏禍水!”吳佐冷冷道,“重元大哥如此,你千萬不要步了他的后塵。”
吳佑還想替自己辯解幾句,吳佐已經(jīng)踢著馬肚走開步子,吳佑難以自制的又想看一眼沈泣月,只見李重元放緩步子靠近沈泣月的白駒,見她裘襖上滿是雪花,白如凝玉的面頰也凍得有些發(fā)紅,憐惜道:“本想給你置輛馬車,你非是不肯,周國已近深冬,凍壞了吧?”
“不冷。”沈泣月淺淺笑道,“大家都是騎馬的,拖著輛馬車豈不是要被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我不想你難做…”
李重元寬慰一笑,唇邊的心事卻被沈泣月盡數(shù)看清,沈泣月咬唇又道:“徽城就在前頭,快要見到公主了…你一路對公主朝思暮想,夫妻久別重逢…”
“別說了。”李重元打斷道,“婧兒…是我對她不住…”
沈泣月從不曾見過柴婧,但她也聽說,云都的柴郡主,巾幗不讓須眉,有著不輸男兒的本事。柴郡主寬厚仁慈,云都乃至蒼山的百姓,大多都受過柴家的恩惠,其中柴郡主的功勞絕不可沒,替柴家攢下了不少口碑。
柴郡主容顏秀麗,英姿颯颯,在柴家遭難前也是大周親貴子弟眼中的香餑餑,可她自幼便不喜歡和親貴將相子弟往來,偏偏待家將子侄親厚,蟄伏蒼山更是下嫁李氏重元,讓周國貴女私下竊笑不止。
——若是早知有今日…沈泣月看著李重元糾結(jié)優(yōu)柔的眉眼,柴婧該悔恨找了這樣的夫君吧。既然世間男子多薄情,倒不如尋個貴族王侯來的體面,出身寒微的男子,該是深藏著更多的欲念才對。
沈泣月貪婪的想窺覬李重元的心底,他口口聲聲魂?duì)繅艨M的柴婧,又是否真的進(jìn)得去這個男人的心里。
“走了。”李重元溫聲催促著,“雪越下越大,得早些進(jìn)城。”
“嗯。”沈泣月柔柔應(yīng)著,順從的跟在李重元的身后。
城門重緩的打開,李重元似有千鈞分量的眼睫艱難的上揚(yáng)開去,城門的內(nèi)側(cè),柴婧一身青色貂裘攏住了白凈的頸脖,盤髻輕繞,悠悠發(fā)絲蕩在耳后,清麗絕塵,就算已經(jīng)貴為公主,仍是往日那副淳樸裝扮,烏黑的發(fā)髻上不見繁瑣貴重的頭飾,唯有一支云都產(chǎn)的素玉發(fā)簪,與她清冽的容顏相得益彰,更顯脫俗。
李重元眼前一片模糊,深眸閃爍似淚非淚,妻子就在眼前,卻又好像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看得見,卻不敢去觸碰。
柴婧杏眼含淚,定定看著丈夫俊秀清減的臉,忽的向他伸出手去,紅唇微張道:“重元…”
李重元多想牽住柴婧的手,可他不敢,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比的骯臟不堪,他不敢,也不配去擁有這個玉潔冰清高高在上的女人。
柴婧見李重元癡傻的看著自己一動不動,抿唇頓了頓道:“也不是頭回出征了,這會子怎么跟傻了一樣?重元,你過來。”
吳佐不忍見柴婧這樣,默默調(diào)轉(zhuǎn)馬頭往隊(duì)列后頭走去;殷崇訣晃著馬鐙沉著的看著,幽幽揚(yáng)起唇角蘊(yùn)起笑意。
吳佑咳了聲低聲道:“重元大哥,公主喚您過去。”
李重元如行尸走肉般緩緩踱進(jìn)柴婧,勾住她伸出許久的指尖,溫?zé)岬氖种竻s暖不起他徹寒的周身,李重元不敢直視柴婧深情脈脈的杏眼,回避著哀聲道:“帶不回王爺和王妃,是我的錯…”
柴婧順著他的指節(jié)挽住他的手腕,兩匹駿馬廝纏在了一處,柴婧垂眼道:“不是你的錯,我不信大哥和阿蘅就這么去了。許多話,咱們夫妻回去再慢慢說。”
柴婧見李重元恍惚失神的模樣,只當(dāng)他是自責(zé)帶不回柴昭岳蘅,拉了拉他的馬韁道:“后頭還有這么多人看著,你我不進(jìn)城,數(shù)萬將士難不成都堵在徽城門口?走了。”
見吳佐眉頭深鎖朝自己這邊經(jīng)過,殷崇訣貼著手背低咳了聲,吳佐聞聲朝他看去,四目對視含義深刻。
殷崇訣指著李重元的背影道:“那樣的人,比起王爺,差的豈止半分?他能待公主如此薄幸,終有一日也會視兄弟如草芥。吳將軍對駙馬也是失望透頂吧。”
吳佐像是沒有聽見殷崇訣的話語,微微頷首徑直離去。
——“重元大哥離不開公主。”吳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身旁的沈泣月說,“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公主在他心里的位置。”
“泣月知道。”沈泣月梢眼微挑謙順道,“多謝吳將軍提點(diǎn)。”
柴婧與李重元并肩走了一段,想起了什么回頭去看,見吳佑身旁那個面生的年輕女子,捏著李重元的手心道:“吳佑邊上那位…是誰?莫不是他路上鐘意的姑娘?長得…真是好看。”
沈泣月見柴婧看向自己,含情美艷的梢目垂下卑順的弧度,腮邊漾起羞怯的潮紅。
柴婧又打量了她幾眼,見李重元沉默不語,晃了晃他的手腕道:“問你話呢,那姑娘是誰?你書信里也從未和我提起過,難道又有喜事要辦?”
“婧兒…”李重元擠出話來。
“陰霾漫天是不假。”柴婧繼續(xù)道,“可吳家也是追隨父皇多年的家將,吳家兄弟的事也不能怠慢了去,你應(yīng)該早些與我說的…”
——“婧兒…”李重元打斷柴婧道,“你聽我說。”
“你說。”柴婧綻開強(qiáng)作輕松的俏臉,“我聽。”
李重元攥緊柴婧柔軟的手心,柴婧欣慰的低下眉眼。
“那個人…”李重元吞咽著干澀苦楚的喉嚨,吐出每個字都是那么艱難,“有了我的孩子…”
柴婧晃蕩著的酥手忽的頓住動作,“你說…什么?”
“那個人。”李重元濕潤的掌心滑出柴婧的纏繞,無力的耷拉在身側(cè),“有了…我的孩子…”
——“你的…孩子…”
柴婧亮若明星的眸子剎的暗黑一片,風(fēng)乍起,吹起她耳邊蓬松的發(fā)梢,劃過她僵住的笑容,涼到了骨髓深處。
李重元想握住柴婧的手,可柴婧策馬離他越來越遠(yuǎn),風(fēng)沙入眼,他好像再也看不清柴婧——“婧兒!婧兒…”
柴婧瘦削的面龐蒼白如絹,雪花貼著肌膚緩緩融化,滴落的不知是雪水,還是淚水。
——“婧兒!”
柴婧狠抽馬鞭直指李重元失態(tài)驚惶的臉,“本宮是當(dāng)朝永樂公主,閨名豈是你可以叫的?李重元,不要高看了自己…眾將跟前,本宮不想讓駙馬失了顏面,一切,等入宮面圣時再說吧。”
——“駕!”柴婧果決的策馬直往宮門而去,青衣飄揚(yáng),芳華不群。
李重元狠狠抹去滿面冰涼的雪珠,漫天飛舞的雪花遮住了他本就迷離不清的視線,不過片刻,柴婧已經(jīng)消失不見,一切種種如同一場靡麗艷夢,夢已醒,情漸逝,人難求。
皇宮
太醫(yī)院首席醫(yī)官葉熏顫著手給柴逸端過一碗泛著青色的湯藥,見柴逸拾起湯勺自若的攪拌著,大顆的汗珠從鬢角滴落——“皇上...”
“太醫(yī)無須再和朕多說什么。”柴逸打斷道,“此藥的猛烈,你已經(jīng)與朕說過多次,朕,心里有數(shù)。”
醫(yī)者仁心,葉熏咬牙道:“皇上,此藥乃七心蓮汁,雖可以強(qiáng)行止住您的肺疾,也能讓皇上容顏煥發(fā),如同常人一樣精神奕奕...可對龍體損耗巨大,若非真是迫不得已...”
柴逸厭惡苦口的湯藥,平日里連枇杷露略微的甘苦都不愿入嘴吞服,可今日苦如膽汁的蓮心,在柴逸看來卻如瓊漿一般,柴逸一飲而盡,釋然道:“葉太醫(yī)與朕說過,朕的龍體每況愈下,所剩時日,應(yīng)該不算多了。”
葉熏拂開衣襟跪地懇切道:“皇上乃一國之君,心中籌謀的要事實(shí)在太多,臣身為醫(yī)者,自然該事事如實(shí)相告,不可半點(diǎn)隱瞞。可只要皇上安心調(diào)理,不再為國事寢食混亂,殫盡竭力,要續(xù)命年余也絕非不可能的。”
“年余?”柴逸撫須大笑道,“一年時光爾爾,幫不了朕,也幫不了大周,太短,實(shí)在太短!與其碌碌無為虛耗這一年,何不回光高照,再做些有用的事!”
葉熏怯怯抬首,看著面帶紅光字字鏗鏘的柴逸,知道他剛剛服下的七心蓮汁已經(jīng)起效,眼見這花甲老人蒼老枯瘦的面容,心里也是有些不忍。
“此事可要讓公主知曉?”葉熏小心翼翼道。
“切勿讓公主知道!”柴逸果決道,“駙馬率軍榮歸,公主清閑不得,朕這個做父皇的,也有許多事要她替朕分擔(dān)...”
葉熏正要退下,屋外有內(nèi)侍高喊道:“啟稟皇上,駙馬一眾已經(jīng)到了澤天大殿外,皇上是否召見?”
“一眾大小功臣,朕豈可不見?”柴逸撣了撣金紋龍袍厲聲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