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心虎心想到底是讀書人，真是“出口成章”。不過十二個字把其中的好處說得明明白白，當下道：“先生說得不錯，自古王法無情，一文一字，皆關(guān)乎百姓身家性命。故而除了這鞫讞分司，本草先輩還有‘翻異別勘’之制。”

張家玉的興趣這時候已經(jīng)被提了起來：“請首長賜教！”

梁心虎說翻異別勘是實行于宋代的一項司法制度。翻異，即翻供；別勘，即另外審理。宋代的刑案被告人在錄問、宣判與臨刑之際，都可以喊冤翻異。一旦翻異，案子便自動進入別勘的申訴程序。

從本質(zhì)上來說，“翻異別勘”其實就是一種自動申訴的司法機制。刑事被告人每一次翻異，就必須安排另外的法官重審，為此支付了巨大的司法資源，并不得不忍受緩慢的司法效率。

“……當然會有一些犯人利用“翻異別勘”的機制，一次次服押，又一次次翻異，于是一次次重審，沒完沒了。為避免出現(xiàn)這種浪費司法資源的狀況，在司法公正與司法效率之間必須達成一種平衡……”

宋人想到的辦法就是，給予“翻異別勘”作出次數(shù)限制，北宋實行的是“三推之限”，即被告人有三次“翻異別勘”的機會，別勘三次之后，犯人若再喊冤，將不再受理。南宋時又改為“五推制”，即被告人可以五次“翻異別勘”。

可惜元代之后，這一制度完全湮滅了。明清時代，雖然亦有當場翻供、越級上告等情況，但是要么有苛刻的限制條件（越訴），要么就是復(fù)審決定權(quán)在主審官員手中。喊冤翻供成為一樁風險極大卻未必有收益的事情，若非蒙受極大的不白之冤，否則很少有人敢于嘗試的。

張家玉聽得興趣盎然。刑名作為官員的實務(wù)，讀書人多少都會涉及。但是總體而言并不受重視，別看朱元璋“法律意識”很強，專門制定《大誥》頒行天下，不但列為國子監(jiān)教材和科舉考試內(nèi)容，為了讓家家戶戶都讀，還規(guī)定家里有此書者可以減罪一等。但是人亡政息，不過一百年功夫，到嘉靖朝這部書已經(jīng)少有人知，需要重新由禮部頒刊天下。除此之外，市面上極少有專將此類的書籍，相關(guān)的胥吏又將這些知識視為“不傳之密”。因此張家玉對此是蜻蜓點水，泛泛而談。很少涉及到具體的實務(wù)，更遑論法理了。

梁心虎的課程到午飯的時候才結(jié)束。簡單的午餐之后，下午一點，便開始了巡回法庭第一天的審理工作。張家玉亦隨著眾人一起到法庭上旁聽庭審。

“巡回法庭”講得是因地制宜。有條件的地方自然是設(shè)在祠堂、廟宇、舊官署之類高屋敞軒之中，沒有條件的地方，直接在場院、戲臺之類的空曠處設(shè)庭的也是常有的事情。

九江這里實際可用的大屋有不少。但是梁心虎為了擴大普法的影響力，盡量讓更多的百姓能看審，只要條件許可盡量選擇容積更大的室外場地。

今天的庭審就設(shè)在九江的一處打谷場上，中間堆起土臺，作為法庭，四周用木柵環(huán)繞。一隊國民軍士兵已經(jīng)沿著木柵欄設(shè)置起了警戒線，將越來越多的百姓隔在木柵之外。

空場上，豎起了若干根木桿，上面已經(jīng)掛上了有線喇叭。

張家玉在巫蠱案時也是跑去旁聽過湊過熱鬧的，該案涉及之多之廣，稱得上是“南天第一案”了。當時前去旁聽的人簡直萬人空巷，廣州市政府不得不動用了大量國民軍前去維護秩序，張家玉托了不少關(guān)系也沒能進法院去聽，只是在外面通過“木頭話匣子”聽了審問過程。

今天的巡回審理同樣是人山人海――對于沒什么文娛活動的鄉(xiāng)民來說，看審就是娛樂活動，好在這一次張家玉是“客卿”身份，不但人在木柵之內(nèi)，還有個座位。

隨著眾人魚貫而入法庭在旁聽席坐好。張家玉望過去見這次審理的當事人已經(jīng)到齊了。乍一看這候?qū)彽娜诉€真不少，烏泱泱的一大片，分為兩隊。一邊是“民事案件”，一邊是“治安案件”。后者有警察看押。

按照法學口的制度設(shè)計，巡回法庭一般不審理重大刑事案件，主要是審理民事和治安案件。

曾卷只見兩邊的法警看了看擺在桌子上的座鐘，大聲喊道：“時辰到，請保持安靜！起立！”

這一聲吆喝隨著擴音器散布，原本熱鬧的會場上漸次安靜下來。

主審法官梁心虎從主審席旁的一座帳篷里走了出來，只見他頭戴獬豸冠，身穿黑色法袍，腳上穿著蘭度船上的A貨黑皮鞋，端的是威風凜凜一身正氣。

這獬豸冠又稱法冠、鐵冠。據(jù)記載是楚文王所制，為執(zhí)法官吏所戴，所以稱為法冠。上有象征獬豸角的裝飾。這獬豸乃是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神獸。相傳其頭上的角性忠能辨曲直。所以法學會專門選擇了它作為法官裝束。

這冠冕是古制，別說百姓多不知曉，就是一般的讀書人也大多不知，還以為這是什么“新朝服制”，張家玉博覽群書，見識廣博，自然是認識的。只是這法袍的行頭，著實令他看不懂算是哪一朝的遺制。

梁心虎拿起法槌用力一砸：“下面開庭！第一案！”

法警當下將兩名當事人帶上法庭，照例先是詢問名年齡家庭住址等基本情況。

原來這二人都在九江謀生，被告張才是前街一間小客棧的掌柜。客棧不大，有七八個房間，多是租給在九江謀生的小商人和工匠。

原告呢，則是他的租客陳三力，是個小商人，在九江販賣漁具為生。從他們的營生看，都是水淹不了腳背的小生意。張家玉暗暗奇怪：這樣的小買賣人，有什么大事要鬧到經(jīng)官動府的？

問完基本情況，又由雙方各自陳述了案由及陳詞。張家玉這才了解到案件的事實：陳三力曾與張掌柜訂約，長租三年，本來相安無事。但是澳洲人來了之后，四鄉(xiāng)騷然。陳三力擔心鄉(xiāng)下不安全殃及小老百姓，連夜卷起鋪蓋跑了。

這一跑就是大半年，后來局勢穩(wěn)定漸漸穩(wěn)定，陳三力又回到九江重操舊業(yè)。沒想到，張掌柜見他跑了以為定然死在亂軍之中，已經(jīng)把房子重新租出去了，只愿意退還原來的租金。

原本陳三力也就認了，但是眼下局勢穩(wěn)定，買賣都好做，九江當?shù)氐姆课莸淖饨鹨呀?jīng)漲了不少。以原來的錢已經(jīng)拿不到這么長租約了。陳三力覺得自己吃了虧，張掌柜卻覺得是他自己逃走的，而且剩下的租金也退給了他，因此理直氣壯的表示不可能再按照舊租約履行。

二者都覺得自己有理，爭執(zhí)不下，一下拖到了現(xiàn)在。原本民間可以自行解決的糾紛，經(jīng)過幾年的發(fā)酵已經(jīng)成了不爭錢財爭口氣的情緒化行為。最終，陳三力便決定起訴張才。

庭審進行的很慢，墟市上的商人不比鄉(xiāng)下農(nóng)民，因為和人交流較多，講起了還算流暢。但是當事人兩邊一個小商人，一個破落小店主，都沒有受過系統(tǒng)教育，邏輯難免顛三倒四，同一個問題得問好幾遍才有答案。

“被告，你方認為原告離開廣州，你方即可收回房屋可有依據(jù)？”

“回大人，我街上都是這樣的規(guī)矩。”張才道，“他就這么跑了，一走就是快十個月，音訊全無，我怎么知道他是死是活……”

“就算死了，我也是交了錢的！你也得給我留三年！”陳三力暴跳如雷。

“肅靜，不要隨意插話！”旁邊的法警警告道。

接著梁心虎又問起原告陳三力，后者則表示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個規(guī)矩。

隨后梁心虎傳喚了幾位證人，其中即有兩位當事人提出的證人，也有本地的牌甲和商會的人，都做了相關(guān)旁證。

關(guān)于承租人不告而別，租約算是履行還是沒履行，證人們各有不同的說法和見解。其實有沒有這個規(guī)矩，梁心虎并不太在意，因為關(guān)于此類問題，元老院的相關(guān)法律都有規(guī)定，案情沒什么復(fù)雜的，直接套用即可。他此刻純粹是為了向?qū)W習小組的學員們展示該如何正確的執(zhí)行審判流程。

審訊的場面很是沉悶，張家玉不由得悄悄打了個哈欠。這微末到不能再微末的案子也要元老親自出來審理，這澳洲人的想法還真是難以捉摸。

質(zhì)證階段結(jié)束，梁心虎沒有宣布休庭――此類案件不作合議，也不進行調(diào)解。由法官直接根據(jù)案情進行判決。

案子并不難判，但是在判決前他首先作了相關(guān)的解說。為了讓新司法理念盡快占領(lǐng)高地，對案件裁判的依據(jù)進行解釋已經(jīng)成了元老院的司法習慣。

特別是原時空的《合同法》和其他各類商法的背景與本時空的情況相去甚遠，貿(mào)然套用問題多多。本時空歐洲的商法雖然已經(jīng)有了雛形，卻還是同樣的問題――不符合國情。而中國傳統(tǒng)法律諸如《大明律》對商法的涉獵又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