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知道過了多久,輕微的搖晃感從手臂上傳來,君零霍然睜眼,習慣性地警惕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就去抓動他的人。
楚沉寧一偏頭,躲開了。
君零睨了他一眼,松了口氣,撐著床沿坐了起來,“您怎么了?”他轉(zhuǎn)頭去看窗外,“雨還沒停?”
楚沉寧機械地搖了搖頭,低低道:“沒停,這是二更時分了,你先起來?!?
君零愣了愣,眼里沒有一分睡意,他翻身下床,隨隨便便地抽起外衫,披在肩上,盯著楚沉寧,等他開口。
“她還在?!背翆幧硢≈ぷ拥偷偷氐?,“你去吧……”
君零一下子愣住了,臉上霍然一變,他挑了挑眉梢,驚愕地看著他,“您……說什么?”
楚沉寧嘆了口氣,疲倦地走到窗邊,看著窗外的大雨,滿身勞累地揉了揉眉心,滿面沉靜,低啞地道:“尋悔一直沒走,低智商的還跪在那里呢……去吧。”
沒有出乎意料,無人答話。
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已經(jīng)空無一人的房間,苦澀一笑。他也是才知道的,出去報信的隱衛(wèi)回來說君尋悔還沒走,他聽到后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不是一個被他徒弟寵壞了的孩子么?她不該是嬌生慣養(yǎng)的么?什么時候這么倔強這么會堅持了?不置可否,她在雨中跪了四天,徹底改變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
她骨子里和他還是一樣的,永遠都不肯低頭,即便是不珍惜自己地折磨身體。就像當初君零拒絕過節(jié)時回圣靈殿一樣,跪在大殿外面氣定神閑,絲毫沒有退步的意思。
或許君零教出來的孩子還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沒用,至少他成功地把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教成了一個懂得堅持不退縮的人,或許他楚沉寧還沒有一個徒弟教得好。
他摸出隱衛(wèi)帶來的信,是全道然寫的。
信里說得是直白又清楚,天封神教沒了教主的這七年已經(jīng)徹底亂了,幸虧幾個長老和左右護法對本教衷心,下面的侍衛(wèi)們雖然亂,但也聽話,反抗的極少,這才維持了很多年。現(xiàn)下比武大會一開始,不少堂主或是香主似乎都有蠢蠢欲動的傾向,全道然擔心有人會謀反奪位。
前任教主沒有說要傳位于誰,下面的人也不好隨隨便便就立教主,畢竟沒有特別突出的才子,選了這一個,又會得罪另一個。長老和護法都各有打算,最后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人選作教主。
教和宗門派別不一樣,后者傾向于獨門絕密的功法,下層人物都是弟子,相互多少都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反倒像是一個學(xué)院或是家庭,分的層次也是極少。而教派不同,這純粹是一個大雜燴,誰有能力便立誰為上,自體系上來看更完整、更多些。圣靈殿是一個宗門,君零沒有拜過殿主或是楚沉寧,不能算是嚴格的圣靈殿弟子。但是無論他是不是,他都可以加入其他教派,這不違規(guī),因為他不必泄露楚沉寧的獨門武功。
全道然和所有長老都是非?!懊髦恰钡?,學(xué)會在外面拉人做教主。
十界七首的武功是公認最高的,楚沉寧是常常占上風的,可是他是圣祭子,作為祭種中最高貴的男人,歸圣靈殿所有,直接排除掉。第二個是孟潛,他老人家神龍見首不見尾,找都找不到,更何況他不喜教務(wù)權(quán)利,自然是不會答應(yīng)的。長孫冀有自己的兒女,武功加上三個兒子他都忙不過來,沒空閑去管。接下來的一大串人也各有缺陷,不是找不著就是不愿意,有的人甚至對天封神教有意見,自然不行。
除卻這七個人,江湖上最有名的應(yīng)該就是各世界各國家中的皇帝或是叱咤風云的人物了。不是武功不行就是有國家大事要管理的,全部排除掉之后,就把主意打到楚沉寧的徒弟頭上了。
他們想讓君零去當天封神教的教主。
找一個將死之人去做教主?笑話!
君零雖然厲害,但是在江湖上沒做過多少事情,有點名氣的就三四個。一個是十一歲那年宰了煞界不少人,一萬人對于一個初次殺人的人來說,是相當不錯的成果。然后就是九重寒天,服下了難以折服的固態(tài)水,令多少人目瞪口呆。第三就是有史以來最變態(tài)最不可能出現(xiàn)的封熒出現(xiàn)在他身上,第四就是在烈陽宗很瀟灑地初次用了封熒,徹徹底底地毀了烈陽冰絞雙宗。
除此之外,他是一個非常老實安分的人,不經(jīng)常干出傷天害理慘無人道的事。
所以全道然抱著一份希望想讓君零做教主。
楚沉寧皺起眉——君零身體本就不好,現(xiàn)在再去接任魔教教主的位置,不說名聲變得不好,身體也吃不消。
不成,他的寶貝徒弟怎么可以去吃這樣的苦,他這個做師尊的第一個反對。
批回!
君尋悔跪了這么久,視線第一次清晰了。
因為她看到了所謂的希望。
或許是假的,或許只是幻覺,或許是她后悔瘋了才看見他。這雨很大,他不必出來的,就算是原諒她了只要派個人來說他大人有大量原諒她了,她就會立刻爬起來滾著出去,再也不見他。如果他是嫌她聽不懂中文只需再派個人過來說你聽不懂漢語么真沒用死了得了,她會很聽話地找塊兒石頭砸死自己,何必親自出來呢?
她想張嘴喊他,讓他回去。可是似乎有什么東西堵住了嗓子,她怎么也喊不出來,只好呆呆地盯著那道鬼魅般的影子閃了過來。
不知道感覺離開她多久,她僵著身子感受突然而來的溫暖,忽然不想喊他回去了,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在雨中抱著她挺好,她活了這么大好像沒有喊過他的名字吧……
他叫什么?一個普普通通卻名揚四方的名字在她心里念過上千遍,可是她從未喊出來過,她怕他一挑眉一瞪眼就訓(xùn)斥她沒大沒小,連哥哥的名字都敢直呼,的確是很沒禮貌。就連她當初不懂事趕他走也一樣,始終都沒敢吼出他的名字。
其實她不僅僅是他不準她喊,她自己也沒這個膽量,以前在外面狗仗人勢地耍威風說“我哥是寒天皇,你能把我怎么樣”,她從來都不敢說我哥是玄天君零,她其實怕他冷眼相對地說“死丫頭長大了,敢背著我干壞事,看我不收拾你”,他威脅著要揍她,她當然想逃,可是也逃不過他的手掌心,只好乖乖地等著他用血鞭抽。無論如何,他還是不舍得打的,每次血鞭都亮出來了,她嚇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出來,他也不死拽她,氣惱地瞪她一眼就走了。
或許她犯過很多錯誤,可是他好像一次都沒打過她。
她的翅膀沒長硬,她愿意讓他打。
他難得地拽她,慌張又驚恐地看著她,死死地拽著她,想把她拉走,可是她沒力氣了,走不動了,想揍就在這里揍,不成么?什么家丑不可外揚,破例一次又怎么了?
她突然樂了,很不宜時地笑了,她好像沒有見過他流淚的樣子。說書的人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否則妄為英雄好漢。那他豈不就不是英雄好漢了?
她不正經(jīng)地低低地笑了,本來渾身無力,卻突然來了力氣,猛地撲上去,死死地摟住他的脖子,一偏頭,笑出了淚花,似乎是鼓起勇氣,試探般地低聲問道:
“你原諒我好不好?”
你原諒我好不好?
我想回去見見小竹,見見姐姐,我想吃她親手燒的藕餅,我跪了好幾天了,餓得慌。你不原諒我就趕緊說,不要我也成,我也不想再纏著你了。能做到這個份兒上,小竹應(yīng)該不會再討厭我了吧?不過是個藕餅,姐姐應(yīng)該會給我燒的。
她會的。
或許我就是嬌生慣養(yǎng),沒骨氣又嬌氣,吃不了苦,被你寵慣壞了,我當然想要你原諒我,看在我跪了這么久的份兒上,你原諒我好不好?
或許可以,或許可以。
整條腿早就麻得不行了,突然懸空了又覺得所有的血液都流到了腳上,又重又痛。她是一個心狠的人,即便是成這樣了,她也笑得出來。
她是幸運的,她運氣真的很好,老天爺還是很關(guān)照她的,她感激不盡。
他,還是原諒她了吧?
真好,真好,她不是孤兒了,她還有餅吃了。
君尋悔知道自己是一個很嗜睡的人,平時幾乎都是十一點準時被拎到床上,早上七點再準時自己翻下床。
當然,他知道她十多年來都已經(jīng)成習慣了,所以每次他三更結(jié)束時起床,走的時候就給她墊好褥子,等他坐定完后就去給她做飯,做完飯就擱在他房間里,繼續(xù)出去練武。她聞著那妙不可言的味道,想睡都睡不著了,常常沒到七點鐘就自己先滾下來了。
她是一個晚睡一會兒就會困得不行的人,熬幾天就成了熊貓幽靈滿院子晃蕩,他一天只睡四五個小時,甚至更少,可是他早上從來都不會困,偶爾會睡午覺??墒蔷龑せ陔m然是嗜睡的,卻是不睡午覺的,坐在一邊吃著糕點,時不時偷窺他美色,只是單純覺得好看的緊,越看越漂亮,越看越絕艷,卻從不對他動歪心思。除卻這一點,她還是非常喜歡他的長相的,所以她睡覺的時候都在想他。
君尋悔知道自己又在嗜睡了,出去流浪這么半年,她試著讓自己每天也只睡五六個小時,奇怪的是她也不犯困,所以她以為自己不嗜睡了。
結(jié)果她腦子已經(jīng)清醒了點,可是眼卻是閉著的,似乎不肯睜開。
她是不是聽到了那個姓楚的在嘰里咕嚕地說話影響她睡覺?絕對是!他們兩個人都可以做爺爺和來孫,可是兩個人一見面像冤家,楚沉寧沒圣祭子高高在上氣質(zhì)清雅的模樣,她也很不識時務(wù)地丟光了他的臉面,兩個人像急紅了眼的狗,上去就咬。
楚沉寧是圣祭子又怎么了?她還是她哥的親妹妹!光憑這一點就有絕對壓倒性,想跟她斗?早了!
可是聽楚瘋狗的話,他好像不太開心哎……
“你明知道自己身體不好還出去淋那么久的雨……回藥王峰吧……”
她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太好使了,聽不清!
“不送她回去了……沒人照顧她,碧竹也忙……”
呵呵呵,她陰謀得逞地在肚子里奸詐地笑了。
“你留著她早晚都要病發(fā)的!……全道然說的你考慮了沒?”
“……秋教主一走他們就都亂了,我也不想去管。”
“他們有圣言傳!”楚沉寧突然抬高聲音,讓她聽得一清二楚,“現(xiàn)在只有圣言傳能治好你的病!你不是要留著她么?你不多活幾天她且不是也得死?”
“我不想要圣言傳,更不想去管他們,一個孩子都管不過來,哪有閑心去理會天封神教的那些人?”
“你不去做我去!”楚沉寧似乎有些惱怒,聲音更高了,“你不想活,這丫頭要你活總行了吧?我去拿圣言傳,你乖乖養(yǎng)病就成!”
“您小聲點……別吵著她了?!本闼坪蹩扌Σ坏?,低低地笑了起來,“能活一天是一天,我倒不信我這么快就死?!?
她一驚,眼里濕了濕。
其實她知道他被她氣走了之后心臟肯定是更加不好的,她后來也后悔的要死,她這么氣他,若是就這么無動于衷,他最多活四五個月,她心里有數(shù),可是聽到的時候又覺得心酸和懊惱。
她真是太該死了……
她一動,腿又痛起來,痛得她差點喊出來,一咬牙,恨不得剁了自己的腿。
她怎么就是個勞碌命?
啊不,受虐命?
察覺到她不安分地動了,楚沉寧沒好氣地轉(zhuǎn)過頭,不滿地盯著君尋悔。君零卻愉悅地笑起來,他睨了楚沉寧一眼便俯下身去,湊過去輕輕拉住她的耳朵,笑得很是狡黠。
“說,你聽了多久?”
君尋悔睜開眼,朝他翻了個白眼——就知道瞞不過他的,她恨恨地瞪了楚沉寧一眼,得瑟地道:“你們之前說要送我會藥王峰還有天封神教的全道然還有楚前輩要去做天封神教的教主等我都沒聽見,我只聽到……哎哎,痛啊!”她本自就是出于不懷好意,故意要氣一氣楚沉寧的,可是拉著她耳朵的手突然開始拽住她的耳垂,其實她不覺得疼,只是碰到了腿,痛得不行。
君零立刻拿開罪惡的手,“腿疼?”
“沒死呢……”君尋悔一副痞子的臭模樣,大義凜然地道。
“看來你沒學(xué)乖啊……”
她不顧腿上痛,死命往超大的床的里面挪身子,整張床寬得不成體統(tǒng),她有很大的空間可供她逃離他的魔爪。
君零也不拉她,笑道:“看你還有力氣爬我就放心了,我給碧竹鴻古還有顧劭宇寫信了,他們應(yīng)該十天后就到?!?
君尋悔猛地坐起身,又立刻哀嚎了一聲,抽搐著臉,呲牙咧嘴地道:“十天內(nèi)我就要把傷養(yǎng)好!不能讓小竹和神刀看到我這副死狗模樣!”
“真是有志氣的好孩子,”君零坐在床邊,轉(zhuǎn)身端起一個陶瓷的碗,笑得溫柔如水,動人心魄,“那么,乖,吃藥了?!?
吃藥!這個她一生中最怕的詞兒之一!
君尋悔臉色霍然一變,猛地一個抽搐,嚇得顫顫巍巍的,膽戰(zhàn)心驚地看著藥,皺起一張臉躺了下去,僵硬著聲音道:“我不舒服,再躺會兒。”
君零卻立刻變了臉,端著藥碗的手一動不動,眸子淡漠地盯著她,冷冷地道:“給我起來!喝藥!多大的人了還這么怕喝藥?沒出息!”
君尋悔轉(zhuǎn)過頭,怔怔地盯著他,看著一樣冷淡的楚沉寧,慢悠悠地爬起來,接過藥碗就大口喝著,她從來沒有這么爽快地喝過這么苦的藥,她從來都是要磨蹭很久的。
喝就喝!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