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涼如水,卻充斥著失而復得的歡喜,畢竟她安全地走了,不是么?
或許那日她的擔憂就是這個吧!可惜是真的,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九兒!
你可知,真愛永不懼怕分離。
他突然想起去年有句話——她該嫁給誰呢?
想不到臨死前居然在思量著她的婚事,他覺得自己有點可笑。那一萬年前的四個人,隱藏在幕后垂著鐵青容顏的第四者,九重寒天的一重重,他都不想知道了。
剩余的時間只是回味那些往事——在時間圣殿度過的三十余年,師尊為了他笨手笨腳地下了廚房,他厚著臉皮使著性子向師尊要那些昂貴的藥材……
自入門的第一日起,他一聲不吭,低著頭看自己嶄新、陌生又華貴的白衣,稚嫩的臉上,眸光陰沉。師尊領他入了時間圣殿的第一夜,他坐在床上誰也不理,飯也不吃。直到殿主和師尊氣急敗壞之下那句“我的大小姐喲,你能不能吱一聲”時,他才愕然回頭,咬著牙瞪著那個尊貴的男人。
猶記得他好像是憤怒無比地跳下了床,指著自己的臉,步步逼近,無禮又不孝地在憤恨之下質問兩個人——這么看著我像女人?!女人?我姓玄天,名君零,哪里是女人了!
模糊的記憶中只記載了師尊咬著唇,眼睛亮閃閃地看著他,半晌居然屈尊降貴地賠笑。他最近十來年一直在閉關,所以還不知道這個粉嫩嫩的小娃娃時出生時驚天動地,看似嬌嫩地是個閨女,事實上是個男的。
這么想著,他輕笑出聲,再次睜眼之時,對上烈宇賀灼燒著憤怒和埋沒著少許贊賞的眼眸,那種復雜的眼神,帶著對敵人的怒意和無情,又帶著對比他優秀的人的贊賞。
“她在哪?”質問的話語迸出,烈宇賀遙遙看著渾身是血的人,心里一陣寒顫,緊張地皺緊眉。
他也不急,反倒一挑眉,笑道:“你問我問題,我也問你問題,這才公平?!?
烈宇賀一甩長袖,森冷地譏笑道:“你現在已是半生不死的了,我隨手都能殺了你,你敢跟我講條件?”
“那你就別想知道了。”他悠閑地半倚在墻上,懶洋洋地看著烈宇賀。他不敢把這個人徹底激怒,否則他突然沖過來,他沒把握能跟上這個速度。
烈宇賀捏緊拳頭,沉默半晌,問道:“你想知道什么?”
君零淡淡一笑,一顆高高懸起的心松懈幾分,心里一轉,思量一會兒,開口問道:“一萬年前為什么會有天災?”
這問題看似模糊,但是他烈宇賀必然肚明心知,知道他在問些什么。
“那四個人封熒覺醒時發生了天災,是在同一時間覺醒的,那時候在冊封,所以其他人都死了,只有他們四個活下來?!绷矣钯R猛地一咬牙,幾乎是往外擠著字答道。
君零抬起眼,隨意地掃了他一眼,許是因為極度虛弱,他那么一掃,甚是絕艷,還帶著幾分陰柔。
烈宇賀見他不答話,沉著臉道:“若閣下所言不假,烈陽宗會放過你一條生路?!鄙砗笠幻凶蛹奔鄙锨?,焦急地要張口,卻被烈宇賀一豎手臂,一手攔住。
男子恨恨地看了君零一眼,極不情愿地退后幾步,卻聽烈宇賀似帶有十分把握,略帶得意地淡笑道:“雖十界聽遍寒天皇少年翹楚,可我烈陽宗直系長老、元老、弟子以及族人都在此,共約三千,烈某可不覺得寒天皇能成功殺出去。”
他抬起頭,見君零垂著頭,似乎有些動搖的樣子,又笑道:“不過是一個問題的答案,換來你一條命。那丫頭也是你救出來的,她欠你一命,你不過一個答案,也算她換了你一個人情?!彼D了頓,作了個揖,“不知寒天皇意下如何?”
的確,是個老套又俗氣的選擇,但是是很誘人的問題。的確,不過一個答案,換一個命。客觀選擇,他或許應該說出來,換了一條命的確是很值得,但是既然九兒已經看過了,他們怎么可能不會下殺手?
見鬼的選擇題,先后都是錯。
沒有對的!
他笑笑,他知道烈宇賀不可能那么好說話,他一說出來,烈宇賀必然殺他。因為對方已經先回答問題了,意義就在于他也不得不答話,否則也是死。
雙項選擇題變成了不得不選那個答案。
可笑,他沒這么好糊弄。
血液在體內的流速突然逐漸加快,連同氣流,連通起來,放肆地控制住他渾身,殺意凜然,眸子一亮,原本陰暗又無光的眼眸突然灼燒起來,燒出來卻不是火,是寒冷刺骨的極寒。冰冷奔出眸子,夾著金光,點燃雙眼!
金光錚亮,只穿人心,在黑夜之中猶為顯眼,震懾力迎著三千多人鋪天蓋地而來,多數人驚慌失措地抬起頭,想要看看天上多出了些什么,讓所有人都站不穩。烈宇賀渾身一顫,怒吼一聲,撲了過去!
君零抬起頭,森冷的眼眸中的寒澈迎上烈宇賀暴怒之中破體而出的封熒,君威皇嚴在一霎之間壓了下來,慘叫聲驟然響起。烈宇賀身子一抖,猛地被壓在地上,無力地抬起頭,看著他金亮的眸子射出凌厲的殺意,鋒利地刺向他的眼睛。
雙目對視,烈宇賀嘶聲尖叫起來,一雙血洞出現在他雙眼的位置上,他的眼睛硬生生地被金光換為實體所刺穿,穿體而過。這只是尚未開始時做的準備,便已要了一個人的命??上攵钦鎸嵈嬖诘奶咸旎释怯卸嗫膳碌耐Α?
君零抬起眼,迎著空寂的夜空,金光爆射而出,似要穿過冷月。他伸出手,似乎要把夜空都抓在手里,他突然一仰頭,雙眸在一瞬之際全部灼燒,刺眼的金色,只是對視一霎便能要了人命。高高抬著下巴,他垂下眼似藐視眾生,他勾起唇角,譏諷嘲弄地冷笑。
所有人都被壓得跪在地上,直不起腰,甚至都抬不起頭去看那皇帝般的少年。威壓已經能壓斷人的背脊,他冷然一笑,輕描淡寫地撇開手,旋風乍起,環繞其間。
猶記得《封熒全集》中那段話,敘述了帝君以封熒掠奪了大地的生靈,天地之間,盡是耀眼的金色囂張地亮著,灼燒世界。
“當帝君皇重臨之日,汝賤民必當以其白骨與赤血鑄成之軀祭獻?;试唬禾斓厣`皆需拜,入地之骨,奪封熒,為其踐踏!君曰:奪命與否皆由一愿,生死之際不由明而擇,死,為恭帝君千萬奔騰!帝曰:天地之界,一寸一分,滅由其愿,握萬物與股掌之際,天地唯其任為!賤民頌其名皆拜,不允一音一舉,其名曰:帝君皇!”
賤民,我重臨之日,汝必死,必迎君歸化零。
君零踏前一步,感受著腳下之地的震動,每一寸土地的崩塌,世界的震撼。他冷笑,左手五指律動而起,白璧纖長的手指一掃,三千生靈皆歸塵于此。消失地那般徹底,不流一滴血。
他仰起頭,肆意地冷笑,探手撩起耳側早已散開的長發,垂下眼看著那一縷縷,烏黑之間纏繞著金光,他早已渾身上下都融入了這個金色的世界。他挺直腰桿,雙臂猛然一張,似乎要抱住這個由他妄為的世界。同一瞬間,震耳欲聾的天崩地裂之聲驟然而起,響遍十界。大地都在動搖,天空都在崩塌,世界都如同在湮滅于金眸之中攝魂的光的頂尖。金色的世界猛地失去了光芒,沉了下來,重重地壓了下來。
皇威從天而降般,狠狠地穿過大地,震撼十界。他揚起頭,金色的眸子里溢出金色的血,掩蓋住了眸子,順著眼角流下,腦子里嗡嗡聲在叫囂,覆蓋了一切思想。帝君皇,只在一霎,便可摧毀天地間萬物。
遙遠的北方,藥王峰頂霍然一顫,藥祖狂奔出院子,瘋了般奔上最高峰的頂尖,立在那里,失神地看著遠方刺眼的金光,渾身上下都在顫抖著,淚水瘋狂地涌出眼眶。
山下所有弟子皆從夢中醒來,紛紛聚集在大殿之外,愣愣地看著清晰刺眼的金光。即便是在這里,也能感到那種君威的壓迫,都慢慢跪了下去,低下頭,趴在地上。
顧劭宇迎著晚風慢慢走上山頂,恭敬地低下了頭,猛地轉身,狂奔下山。前面藥祖踉踉蹌蹌地后退幾步,嘴里喃喃著什么,突然屈膝一跪,默然不語,對著遠方的金色,虔誠地跪了下去,雙手撐地,磕下頭。
黑夜之中,他早已淚流滿面。
咔嚓一聲,所有人都抬起頭,愕然驚慌地看著大殿頂端。
圣祭子呼吸猛地一滯,奔出大殿,殿主一愣,也跟著快步走出大殿,留下張皇失措的弟子交給元老整頓。
圣祭子怔怔地立在殿門前,看著殿門上的金盤猛地開始轉,旋轉速度越來越快,到了最后突然崩開來,四分五裂,隨著瓦解的一霎,金光穿了過來,射到兩人眼睛一痛。
殿主驟然一抖,顫抖著身子,退后幾步,恭敬地彎下了腰,漠然不語。
圣祭子也是突然一驚,連忙彎下腰,垂下的眸子中早已含著淚,久久沒有流下。
沉默之中有人低低喚道:“零兒……”
十里之外,寒零保持著往前撲卻被承碧竹攔住的姿勢,怔怔地看著通天的金光灼燒著黑夜,身后是千萬大軍,都忘了往前多走一步,即便是在百里之外也能感受到那壓在心口喘不過氣的皇威。
所有人都突然一驚,紛紛下馬丟下武器,虔誠地拜了下去,頭碰著草地的濕潤,紛紛閉上眼,感受著帝君皇的重生。承碧竹也愣了,手不覺一松,撲騰一聲跪下去,也不再理會寒零,顫抖著身子,死死地咬著牙。
淚水奪眶,她心口絞痛。
寒零卻突然醒過來般,頭也不回地狂奔出去,速度快到了人生的極致,九影功使用得幾乎破了頂尖,鬼斧神工。她一邊用盡全力疾奔,一邊高高揚起頭,驀地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
“哥!!”
叫的幾乎扯破了嗓子,她怎么會不知道這個?
她一直以為他的封熒應該是九十九或是已經進化過的一百,因為書里不是寫過祭種不能承受第一百零一號封熒么?要用身體或是生命為代價的封熒,壓破天空般!
肝腸寸斷,凄厲地尖聲大叫,她猶不肯放棄,仰起頭又是一聲刺破天空的尖銳慘叫。
“哥!!”
那夜的憂慮果然是真的,她就要這樣失去他了嗎?
跪著說那個名字……帝君皇……她才不管跪不跪,她關心的是那個王八蛋的封熒會不會從她身邊奪走他,那個她死都不愿意失去的人。
夜空中,黑色的小小身影在草原上用盡畢生的力氣狂跑,迎著大風頭也不回,凄慘地尖叫響遍草原,撕裂夜空,金色淡淡,不肯散去。
晚風中,隨后一點金色隨之而去。
君零仰起頭,愣愣地看著夜空中的皎皎明月,眸中的血液也被散開來,流盡世界上最后的不舍。大風之中,吹起他散開的發絲,半縷半縷垂在額前,遮住他最后凝望世界貪婪的眼神。
原本奔騰不息的血液不再燃燒,那種霸道可怕的操控感逐漸散開來,血液似乎凝固在體內,流也流不動,似乎知覺已經拋棄了這幅軀體,由他自生自滅。刺骨的痛覺突然隨著血液的流轉逼入大腦和心口,之前過了地獄十八層也只是肉體上撕裂般的痛,而現在是真正能把他的意識脫下地獄的刺痛。
遺留下來的感覺讓人痛不欲生,像是一點一點削下肉體般,心口的堵塞讓他喘不過氣來,絢麗的金色再一次覆上眸子,彌漫幾分,又無力地退了下去,凝聚不起地沉沒的眼底。
嚴格來說,這是他第一次用封熒,當初封熒覺醒時根本就沒有用,只是覺醒的一霎傳開千萬威壓,就是壓抑了十多年爆破出體的威力,一掃便硬是要了七千人的命,金光傳遍之地寸草不生,掘地三尺。
第一次使用封熒就很浪費地全部破體而出,三個技能除了“帝”都用的很完整,那種遺留下來的代價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威壓全部隨著封熒吸回體內,狠狠地擠壓著肉體乃至靈魂,壓得隨入塵土,再不復生。
他抬手按了按心口,那么一片劇痛,手按上去都覺得麻木。本來這等逆天的封熒第一次使用就應該慢慢釋放,如同試探這個世界般,去融入封熒,一點一點地適宜??墒撬谝淮斡镁湍萌⒘巳?,用得太過,導致無論是心臟還是大腦、肉體還是精神都受不了,如果不是之前貪嘴吃了那個名聲極好的紅瞳血丹,讓神經抵抗力增強幾倍,他可能就被反噬完了,隨著金光的消散硬是把自己弄死。
這么發瘋般地糟蹋踐踏自己,估計心臟是要廢了,即使不現在死也要留下病根。
果真,壓迫感逐漸都向心臟傾倒,所有的劇痛和沉重壓力都壓在心口上。
這便是要死了么?
眼中的金光忽閃忽現,最后湮滅下去,一口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他身子一軟,無力地倒了下去,如風中殘燭,油盡燈枯。微微顫抖著趴在地上,他忍著心口鋪天蓋地的沉重,費力地撐起身子,他眸子一轉,轉向她離去的方向,嘴角邊溢出的鮮血永不停歇,生命似在走向最后的盡頭。
一生就這么完了?
死了便死了,至少三千人的確是一瞬之際都死了,她也逃出去了。
他突然張開嘴,哽咽著,掙扎著,似乎要最后一次喚出那念了成千上萬遍的名字。
九兒……
腳步聲似乎還在接近,他不可能再爬起來釋放一次封熒了,一生到頭,死在這等地方。他認命又不甘地閉上眼,卻不想身子突然一空,劇痛隨之而起。
馬蹄聲響得清晰,他費力地睜開眼,淡笑著瞥見尉遲隱風那張臉。他有比他更絕艷的面容,卻依舊小孩子氣地嫉妒他。
“救我……干嘛……”他氣若游絲地低低問道。
尉遲隱風白了他一眼,攬住他的身子,“你還有力氣廢話?”
“問你呢……”他有些不滿于他轉移話題,不肯放棄地問道,“我都快……快死了,一個答案都不肯……不肯說……”他想罵他是小氣鬼。
尉遲隱風皺起眉,看他身上的血都站在他的袖袍上,心又軟了起來,“你安靜點,等著九兒過來,別告訴我你不想見她?!?
君零愣了愣,無力地半靠在他身上,有點無措地看著天空。
九兒?他現在突然有點精神豈不是回光返照?能撐得住么?他都快嗝屁了!
那個他拼死救出去的丫頭,犧牲了多少,還使用了堅決不能用的封熒,他缺血都能死了,更何況封熒留下的后遺癥?
他半闔著眼,失落地笑了笑。連顛簸的感覺似乎都在離體,離他遠去,他等不到她來聽他“老淚縱橫”地留遺言了。
這么想著,他突然笑了起來,轉過頭看著尉遲隱風光潤如玉又略尖的下巴,笑問道:“喂,問你個問題……你愿不愿意娶九兒?”
尉遲隱風驟然一震,猛地低頭去看他,如同看神經病患者,“你發什么帕金森?!”
君零撇過頭,哼了一聲,“你都會用帕金森這個詞了,跟她呆的時間也夠久了……嘖,問你愿不愿意!”
尉遲隱風轉過眼,眸子里似有閃亮和痛楚,“不愿意!誰要那個死丫頭,她都能把你弄成這樣了,我沒那本事帶她過地獄十八層!更何況我又不像你一樣那么會伺候人?!?
君零有點失落地別開眼,沉默著,過了會兒,他又希冀地問,“那你覺得蒼亦簫呢?他本事大,你也應該知道他是顧劭宇了吧?”
尉遲隱風忍無可忍,“你瘋了!你腦子被壓糊涂了還是被抽壞了?平日見你吃醋吃的那么歡,到最后你腦殘地去想她嫁給誰?你就那么甘心送她出去而不是給你陪葬?你就這么八婆多事?”
君零愣了愣,有點委屈地靠在馬頭上,半掩著眼簾,疲倦地道:“我不給她打點好一切,她一個人怎么活?我死了總得有人娶她呀……所以才問你來著……”
尉遲隱風緊緊地咬住牙,也不理他,一抽鞭子,一聲不吭。
到臨死前都在惆悵她嫁給誰,他就這么放不下么?非要她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他才肯閉上眼死掉?
尉遲隱風垂下眼,看著那個氣一抽一抽渾身是血的少年,愣著又近乎無知又天真的眼神看著無形,眼神都在變得空虛,瞳孔都在渙散,他看著他油盡燈枯,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心里一軟。
“九兒有你一生已經很幸福了,你干嘛不娶她?”
君零疲倦地別過頭,幽幽道:“她不喜歡我說這個,所以一直沒敢說……她還小,不是么?總會還有對她好的人的……”
他轉過頭,一個人不知道在喃喃些什么,渙散的瞳孔突然暗了下去,尉遲隱風大驚,看著他眸子中最后一抹光消散,心里一陣抽痛——這個到了最后都在掛念著她的人。他背后一濕,急得出了一身汗,他伸手去晃他,抓著他帶著血洞的手腕輸入真氣,一邊焦急地大聲喊著。
“君零!君零!”
夜色蒼涼,消逝的暗光湮滅于月光無情的注視。
沉睡之中的少年,慘白的臉上帶著安然,一身鮮血順著馬背流了一地,被照的發亮,殷紅刺眼地逼入眼睛,痛得無法呼吸。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產量不是一般的高......我自娛自樂,求一壺濁酒......灌溉一下我干涸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