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會廠里, 陳大媽做完了檢討以后,還要接受工會領導的點名批評。之后, 主持人要她繼續(xù)檢討, 務必深刻反省錯誤。到這里, 大會才開了一半。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臺下的每一個人都可以上臺揭發(fā)陳大媽的其他問題。于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檢討會,給硬生生地開成了公判大會。
大會越是進行到后面, 臺下的人就越是群情激昂,
有好幾次, 陳大媽哭得暈了過去。主持人大手一揮, 喚人將她架起來, 待到她清醒過來, 大會照常進行。如此一般, 反復了三四次,陳大媽終于麻木了。她眼神放空,任人說她什么, 她都沒有反應。每個人都當陳大媽的沉默不語是一種妥協(xié)的表現(xiàn)。他們以為她終于屈服了, 于是向她展開了更洶涌的一波“掀底”浪潮。
門崗里的暖氣燙得厲害, 以至于一間面積不大的小屋里好像烤火一般的熱。
坐在門崗里久了, 張大爺悶得難受。另一個看門大爺也同他一樣,想站到門外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這日的太陽很好,沒有風。
金燦燦的陽光照在潔白的雪地上,不時反射出明凈的光輝。
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氣, 空氣不冷,帶著冬日炎陽少有的溫熱,張大爺覺得身上舒服極了。于是,他和另一個看門大爺一面興致勃勃地聽著大會實況,一面你一根我一根地抽起了煙。一時半會兒地,他們都不急著回到他們那暖烘烘的小屋。
林蔓獨自站在門崗里,同電話那頭的人說話。
“我記得鄧書記倒臺,都是因為林志明的揭發(fā)。”林蔓道。
直到現(xiàn)在,林志明在臺上反腐英雄一樣的表演,都還在她的眼前歷歷在目。
電話那頭的人道:“林志明的揭發(fā)確實給了鄧書記重重一擊,但還不至于致命。”
林蔓不解,都鬧成那樣了,難道鄧書記還有回旋的余地。但轉而一想,鄧書記在五鋼廠那么多年,做下了那么多膽大妄為的事,都一直屹立不倒。這確實有些蹊蹺。林蔓不認為高毅生會一直被蒙在鼓里。以高毅生的聰明,怎么可能任由鄧書記在他眼皮子下做了那么多事,而全不知情?除非,鄧書記另有一番不可言的背景,才迫使高毅生不得不裝作不知情吧!
“難道有人保了他?”林蔓猜測道。
電話那頭道:“只能保下他沒事,但政治生命是結束了。上頭好像達成了某種妥協(xié),不但不追究他那些事情,甚至還為他另外安排了一個閑職。有人要讓鄧書記從位子上體面地下來,然后以身體欠佳的由頭,在那個閑職上待到退休。”
“照這樣說,他雖然沒事了,但權力也跟著沒了。”林蔓心里有許多猜測。到底是誰要致鄧書記于死地,是總和鄧書記不對付的吳主席?還是那是險些遭了鄧書記的道,要一舉反擊回來的高毅生?又或者,是廠委里其他不可知的勢力。
電話那頭冷笑道:“能不去吃牢飯,就是萬幸了。對這一點,恐怕鄧書記比誰都明白。所以后期交代問題時,他特別地配合。該交代的事,他一字不漏。不該說的話,不該提的人,他死咬牙關,怎么都不開口。”
“既然這樣,那后來怎么就?”林蔓猶記得鄧書記的結局,以他的年紀,再以他當時的身體狀況,恐怕也就比直接槍斃要好一些了。可是活下來,要受那長長的、看不到頭的罪,只怕也比死好不了多少。
“有一個人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電話那頭人嘆了口氣道,“你呀!一定想不到那個人是誰。”
林蔓靜靜地拿著話筒,等電話那頭的人為她揭曉謎底。
電話那頭的人頓了一頓,問林蔓道:“你還記不記得,除了林志明以外,還有另兩個人也揭發(fā)了鄧書記。”
“難道是鄧萍?”林蔓脫口而出道。
一經提醒,林蔓立刻懷疑到了鄧萍身上。鄧書記的秘書和鄧萍,這兩人后來一個被貶到了底,另一個平步青云。由此來看,鄧萍確實嫌疑最大。
電話那頭傳來肯定的回答:“沒錯,就是她。”
林蔓感到奇怪:“鄧書記是她父親,兩人明明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這點,我也想不通,”電話那頭的人繼續(xù)說道,“據(jù)說,當時讓鄧書記平反的文件都已經下來了,鄧萍忽然找到了公安局。她向公安局的人主動交代了一些事。那些事,全是之前鄧書記死活不交代的部分。”
林蔓道:“這一點,我倒是沒有聽說過。”
林蔓回想崔蘅芝幾次來看她,兩人不時地聊起鄧書記的事,崔蘅芝可是半句口風都沒漏。又或者,那是她也不知情?那么,高毅生又知不知道呢?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冷笑:“那樣大的丑聞,上面當然嚴密封鎖,不許放出一點風聲。據(jù)說,后來接觸過這個案子的人,全部都被調離了。”
林蔓好奇道:“到底是什么事?”
電話那頭道:“這一點,就是我們科科長也不知道,他只聽說有那么一回事。”
林蔓道:“真是奇怪,接觸過案子的人都處理了,怎么說出這事的鄧萍反倒一點事情都沒有。”
電話那頭道:“鄧萍很聰明,她去公安局是上交了一份加了密碼的文件。這份文件就是那件事的實證。因為這份文件,上頭的人都認定鄧書記還另留了一手,于是再不保他。至于不處理鄧萍,估計一來是相信鄧萍并不知道文件里的內容,二來也是不想針對的太明顯,所以就放過她了。”
林蔓暗道:照這樣看,自那次事情以后,鄧萍果然就再沒有靠山了,而這應該也是她急于討好蔣主任的原因。
等了一會兒,電話那頭的人一直沒聽見林蔓的聲音。于是,他又拋出了一件事道:“判決鄧書記的時候,鄧萍到處走動,幾乎把能決定判決結果的人都走遍了。”
林蔓不屑地笑:“怎么?她想演一場痛心疾首、舍身救父的好戲?”
“不!她是想演一場不徇私情、大義滅親的好戲。她強烈要求判她父親死刑,說唯有這樣才能給老百姓交代,給后來人警醒。她實在是一個天才演員。很多受她游說的人都深信她是至情至性的孝女。”許是電話那頭人也覺得荒唐,在對林蔓說時,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無奈的笑。
“孝女?”林蔓突然發(fā)現(xiàn)她實在是小瞧了鄧萍。以鄧萍的本事和心計,怕是十個王倩倩都不如。
“我找機會旁敲側擊了一個鄧萍去找過的人。那個人對我描述了一些鄧萍找他時的場景。鄧萍深夜去找他,敲門進屋后,先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請求他判鄧書記死刑。那個人嚇了一跳,心想怎么會有這樣狠心腸的女兒。即便鄧書記有錯,可她也是鄧書記的女兒啊!鄧書記對她比對鄧思民還上心,從小當成掌上明珠一樣養(yǎng)大……”
話到一半,電話那頭的人停下來了。林蔓隱隱聽見電話那邊有兩個男人在說話。
“監(jiān)察委員會來電話了嗎?”
“還沒有,他們說蔣主任不在好些天了,開會時間一直定不下來。”
“真是!蔣主任到底怎么回事,也不說清楚,總不能一直這么拖下去吧!”
“沒事,科長,那邊已經說了,再過兩天,可能何主任會接替蔣主任的工作。到時候,一切就恢復正常了。”
“嗯,那你繼續(xù)等電話吧!我樓上廠委還有個會。”
啪嗒~~~啪嗒~~~啪嗒~~~
隨著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消失,電話那頭的人對林蔓解釋道:“剛剛我們科長過來。”
林蔓一直在想剛剛聽到的關于鄧萍的事。電話那頭中斷了多久,她倒是沒什么察覺。
對于鄧萍深夜到訪人家的所為,林蔓推測道:“鄧萍先求人家判她父親死刑,除了表明她的立場以外,還為了降低那個人對她的好感度。一般這樣,那個人會在厭惡鄧萍的同時,在心里亦跟著降低對她的期待值。之后,鄧萍會不經意地展現(xiàn)出她對鄧書記的感情,或者眼眶發(fā)紅,或者話到一半,哽咽地說不下去。這個時候,那個人會大吃一驚,原來鄧萍沒他想的壞。哼!從低預期的盆地里建立起來的好感,一旦操作得當,總是特別的事半功倍。”
電話那頭驚訝道:“你還真說中了!鄧萍后來真說著說著就哭了。那個人一下子就心軟了,馬上覺得鄧萍不容易,攤上那么一個不靠譜的爸。之后鄧萍說了好些她爸對她好的事,那個人聽的感動極了,眼圈都跟著一起紅了。”
林蔓道:“那么到末了呢?那個人還是覺得鄧書記該死?”
電話那頭的人喝了一口茶,繼續(xù)道:“沒錯,那個人被鄧萍徹底說服了。并且,當訴說了一通父親的好后,鄧萍還是痛定思痛,毅然決然地說她父親應該被判死刑,否則對不起國家,對不起X時,那個人對鄧萍肅然起敬,覺得她實在是個了不起的女同志。”
林蔓道:“可是,鄧書記最終還是沒有死刑啊。”
電話那頭的人道:“本來差些死刑了,人都押到刑場了,可是上面突然來了一個電話,又改判了。”
林蔓道:“是誰來的電話?”
電話那頭人道:“好像是鄧書記的一個老領導。以前,他舍身救過他,當還他一個人情,那個人出面保下了他一條命。”
林蔓笑道:“照這么看,鄧萍在這事上失策了。”
“你是不是想在這事上做文章?”電話那頭的人關心地問。
林蔓輕笑:“這么精彩的故事,我不好好利用,豈不是太浪費了。”
電話那頭的人道:“可是,這事只是這么說出來,卻并沒有實證,也不會有實證。你打算怎么證明?”
林蔓道:“很簡單,讓鄧萍自己承認就行了。”
電話那頭的人道:“鄧萍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她會不打自招?”
林蔓自信地笑了下:“對這一點嘛!我自有辦法。剩下的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郝組長。”
郝正義笑道:“那,我就先預祝你成功了!”
下工鈴聲響起,一上午的大會終于開完了。
張大爺走進門房,恰逢林蔓這邊掛上了電話。
“張大爺,這段時間,我們鄧科長的哥哥有來找過她嗎?”林蔓知道張大爺對鄧思民印象一向很好。但凡鄧思民近日來過,張大爺不可能不記得。
張大爺?shù)溃骸熬褪悄莻€鄧思民?前天就來過,他好像來江城辦事,說順便會在家里住上兩天。不過,他不是來找你們鄧科長。”
林蔓道:“那是找……”
張大爺?shù)溃骸笆钦夷銈兺醺笨崎L。他們是不是剛結婚,兩人感情看起來真不錯。連著好幾天,他站在廠區(qū)大門口,等著接你們王副科長一起回家。”
走出門崗,林蔓看了眼手表,又望向遠處的干部樓。她在心里暗暗地估算:現(xiàn)在這個時間去王倩倩家,也不知道鄧思民在不在。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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