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和朱明輝出火車站, 穿過風(fēng)雪, 走到馬路對面。軍綠色的吉普車就停在路邊。
“這座寺廟?”朱明輝忽然停下腳步。
林蔓剛剛上車, 聽見朱明輝的問話,又探出了頭看。
路邊有座小寺,黃墻紅瓦,匾額上書“清凈寺”。
林蔓看朱明輝對小寺感興趣, 便介紹道:“解放前,這里最大的寺廟就是‘清凈寺’,方圓百里的香客信眾都來這里, 香火很旺。解放以后,政府要在這里修建火車站, 征用了這塊地方。方丈非常配合,主動遣散眾僧人。為了表彰方丈的支持, 政府又特批了一小塊地方, 許方丈建寺容身。現(xiàn)在, 寺里只有方丈和兩個小沙彌?!?
朱明輝仰看寺牌, 若有所思,雙手合十了下, 喃喃了一句。風(fēng)很大, 朱明輝的話,林蔓聽得模糊,只勉強(qiáng)辨出其中的幾個字。
“……六根清凈方為道……”
“朱同志不是dang員?”待朱明輝上車,車子開動起來后,林蔓隨口問道。
朱明輝不解:“為什么這么問?”
林蔓道:“dang員可都是無神論者。”
朱明輝明白了, 林蔓疑惑的是他對寺廟表現(xiàn)出的虔誠。他輕笑了一下:“我當(dāng)然是dang員,只不過母親篤信這個,所以習(xí)慣了。”
車子開到江南渡口,有擺渡船等在碼頭。車子徑直開上擺渡船。擺渡船駛上江面,迎著對岸的引航燈乘風(fēng)破浪。當(dāng)船最終靠上江北碼頭時,吉普車的前擋風(fēng)玻璃上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雪。
雨刮器左搖右擺,積雪掉落,前路明晰了,車子立刻發(fā)動引擎,又行駛起來。它開下了碼頭,徑直進(jìn)入五鋼廠的廠區(qū),駛過三四條大路、七八條小路,繞過烏漆麻黑一片的平房區(qū),最終停在一座綠漆墻的招待所前。
招待所前是三排新蓋的筒子樓。周邊是廠里干部住的宿舍樓。中間是廣場,廣場上有供職工運動的籃球場,以及可以讓孩子們玩耍的秋千滑梯。這兒是全廠最漂亮的地方。
這里的招待所只招待領(lǐng)導(dǎo),又或是有報道任務(wù)的省報乃至全國性報紙的記者同志。高毅生說過,務(wù)必要讓這些人一走出招待所,就看見全廠最好的一面。
“同志,請給我開個單人間?!敝烀鬏x夾介紹信進(jìn)工作證,遞進(jìn)招待所進(jìn)門處的一個拱形窗口。
不多會兒,一枚拴了號牌的鑰匙,隨著介紹信和工作證一起被扔出來。號牌的一面有貼白色綿膠布。綿膠布上寫著302,意指302號房。
“你好好休息!明天我會一早來接你?!绷致椭烀鬏x到樓梯口,告辭道。
朱明輝點了下頭,轉(zhuǎn)身上樓。
林蔓快步出門,掀起厚厚的棉布簾子,風(fēng)雪撲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凍得瑟瑟發(fā)抖,趕緊裹緊了圍巾。回家的路上,她暗暗地估摸第二天的天氣。
這么大的雪,明天該不會還下不停!
林蔓希望第二天能有個好天氣。這樣帶朱明輝在工廠到處參觀,也能更舒服些。
許是老天爺聽見了林蔓的心聲。當(dāng)?shù)诙煲辉?,林蔓醒來時,拉開窗簾,驚喜地見到樓下白雪皚皚。風(fēng)停了,雪止了,雖然仍是零下三十幾度,但呼吸起來,涌進(jìn)鼻腔的冰涼空氣好像也沒那么的凜冽了。
趁上工鈴響之前,林蔓先帶朱明輝去食堂吃早點。今天食堂早點比往日豐富。大師傅遠(yuǎn)遠(yuǎn)看見林蔓帶人走來,立刻朝其他人揮手。頓時,打菜師傅們皆弓下腰,紛紛換上一早準(zhǔn)備好的菜。
青椒雞蛋打鹵面,酸菜骨頭湯的手搟面,雪白的饅頭松軟可口,薄皮大包子一口咬下,無不是滿滿的一嘴湯汁裹肉,頃刻間,齒間舌上全是肉香。
“你們的早餐挺豐富,工人師傅們每天都能吃到這些?”朱明輝吃一口包子,喝一口豆?jié){,間隙時,好似不經(jīng)意地問林蔓。
林蔓輕笑:“最近快過年了,所以特別好。不過平常光景也不錯。廠委領(lǐng)導(dǎo)們一向都是以工人師傅們的需要為重。他們寧愿自己吃不好,也要讓工人師傅們吃到好米好菜。”
朱明輝笑而不語,安靜吃飯。
上鐘鈴聲響起,林蔓領(lǐng)朱明輝出食堂,直奔全廠的生產(chǎn)標(biāo)桿—第一車間。郭得勝早已接到安排,在今天,他要以十二分的干勁展示在朱明輝面前。
朱明輝在一車間里轉(zhuǎn)了一圈。有關(guān)車間乃至全廠的生產(chǎn)情況,林蔓跟在一邊細(xì)細(xì)地講解。
走出一車間后,朱明輝又提出要求去宣傳部看。
“我想看看工人同志們的文藝生活怎么樣?”朱明輝說道。
于是,林蔓又領(lǐng)朱明輝去宣傳部。宣傳部的大樓里歌聲震天,歌曲唱的是充滿干勁的“我們工人有力量”,唱歌的人是一群車間工人。他們是臨時從各生產(chǎn)線上抽調(diào)來的。經(jīng)過老師的□□,才不過三日,他們就已經(jīng)唱得齊整響亮。
“他們經(jīng)常有這種活動?”朱明輝問道。
林蔓道:“那當(dāng)然,國家不是號召我們要努力豐富工人同志們的文化生活嘛!”。
朱明輝又往下一處去,林蔓陪在身邊,一路為朱明輝答疑解惑。接著,他們先后又參觀了工會、政治部、機(jī)要室等地方。除此之外,林蔓還帶朱明輝去了職工醫(yī)院和職工小學(xué)。總之,展現(xiàn)在朱明輝面前的五鋼廠,無不是它最好的一面,完全符合省級優(yōu)秀標(biāo)準(zhǔn)。
當(dāng)參觀完職工電影院,朱明輝忽的站停腳步,問林蔓道:“你知道我做了多少年記者嗎?”
林蔓搖頭。
朱明輝輕笑:“在參考消息做記者,是我參加的第一份工作。從第一天起做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七年了。”
林蔓道:“你有什么話,可以直說。”
朱明輝眼里的笑意更濃:“我想說,你們這套把戲,我不是第一次見。所以,我想隨機(jī)看看其他車間,還有其他科室?!?
林蔓勾起唇角,抬眼看朱明輝的同時,心里飛快地盤算。
高毅生曾叮囑過,除了帶朱明輝去指定的地方外,其他的地方一律不能讓朱明輝去?,F(xiàn)在,朱明輝主動提出要求,她顯然不可以直接拒絕,而要遵從,則就違背了高毅生的要求。怎么辦?兩邊都要擺平。
驀地,林蔓眼前一亮,有了辦法。
“好啊,”林蔓滿不在乎道,烈日當(dāng)頭,她看了眼手表,又對朱明輝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吃中飯,下午的行程我跟你走,你想?yún)⒂^哪里,就參觀哪里?!?
林蔓一口答應(yīng),且答應(yīng)得格外痛快,這讓朱明輝有些意外。他又確認(rèn)了一遍道:“真的?無論我去哪里參觀,你都不會阻攔?”
林蔓點頭:“我向你保證。”
中午吃飯,林蔓就沒有再帶朱明輝去食堂。她對朱明輝說中午食堂人多,干脆還是在廠委的會議室里吃。朱明輝不置可否,跟林蔓回了廠委的小紅樓。辦公室主任徐大姐親自去給兩人打飯,長方形的鋁制飯盒里,米飯裝得滿滿登登。飯上蓋了厚厚的一層菜,有小雞燉蘑菇、紅燒豆角和豬肉燉粉條。
“你先在這里休息一會兒,我回科室處理點事,等下工鈴響,我馬上過來?!绷致烀鬏x打了聲招呼后,便急匆匆地奔出會議室。
會議室墻邊有個三座沙發(fā),朱明輝走了一上午,有些疲累,便倚在沙發(fā)上小憩,等著下午的上工鈴響,等著林蔓從外面回來。
會議室的外面靜悄悄。由于是廠委辦公的樓,因此很少有人來往。偶爾幾個人經(jīng)過,喊話聲音大了些,會議室里皆能聽得真切。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朱明輝醒來時,外面剛好響起了震天的鈴聲。他睜開眼,看見會議室門半敞,走廊里空蕩蕩,什么人都沒有,林蔓也并沒有回來。
“同志,你想去哪兒?”
朱明輝邁步出門,想四處走走。一個不知哪里冒出來的男人叫住了他。朱明輝打量男人,男人穿藏藍(lán)棉布大衣,肘上有紅袖標(biāo),一看就知道是保衛(wèi)科的人。
“啊,我是《參考消息》的記者,想四處看看?!敝烀鬏x向男人出示了工作證。
男人審視地看朱明輝,又反復(fù)看了工作證幾遍。驀地,他“啪”得合上工作證,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記者也不行。我們第五鋼鐵廠是國家重點軍工型重工廠,除非有人帶著,禁止一切外來人隨意走動?!?
朱明輝苦笑:“可是上午有位女同志帶我來著,她說去辦事了,現(xiàn)在還沒回來?!?
男人堅守底線:“那你就等那位女同志回來!現(xiàn)在,請你回到會議室里去,你有什么需要,可以對我說?!?
朱明輝無奈地扶額。男人像座山一樣,毅然立在他面前,堅決不讓他前進(jìn)半步。他沒法子,只好退回會議室,等待林蔓回來。
整整一下午,林蔓都沒有回來。
朱明輝臉色越來越沉,幾次他讓守在外面的男人去叫“林蔓”,奈何那男人不是說“林蔓快來了”,就是說“林蔓在忙,還要一會兒”。來來回回,朱明輝從心煩意亂,怒氣沖沖,又到徹底氣得沒了脾氣。終于,天色暗沉,下工鈴聲準(zhǔn)時響起,林蔓總算急匆匆地沖進(jìn)了會議室。
一進(jìn)門,林蔓就向朱明輝道歉:“不好意思,科室里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我一直沒走開。”
朱明輝強(qiáng)忍了一團(tuán)怒氣,沉聲道:“現(xiàn)在我們可以繼續(xù)去參觀了!”
林蔓輕笑:“你剛聽到了,下工鈴剛響,工人同志們都下班了,我們還怎么繼續(xù)??!”
朱明輝冷笑:“那就明天好了,明天我們一早就去。”
林蔓又笑:“朱同志一定是日理萬機(jī),忙得連星期天都不記得了。明天是星期天,全廠放假??!”
朱明輝道:“那就下個星期一。”
林蔓拍手成快:“好,但是明天……”
朱明輝道:“明天什么?不是工人們放假嗎?”
“明天有一整天的空,朱專員要是不嫌棄的話,我可以帶你在江城四處逛逛?!绷致穆曇羧崃耍瑤е鸬们〉胶锰帯?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林蔓笑盈盈地對朱明輝,朱明輝雖然一肚子火氣,卻也沒法直沖人家姑娘發(fā)作。他只得長嘆了口氣:“好!那就聽你的安排?!?
話末,朱明輝不忘再次重申:“可是下個星期一,可不能再這樣了?!?
林蔓輕笑地保證:“放心!一定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