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蔓定了定神, 筆頭一松, 失笑出聲:“你是不是也發燒了, 要不然怎么竟說糊涂話。”
王倩倩訕訕地笑了一下, 用手背試探林蔓的額頭,果然燙的厲害。
“既然生病就回去休息吧!大不了我找個借口, 晚兩天交工作報告, 應該也沒什么影響。”王倩倩真心覺得過意不去,好像欠了林蔓一份人情, 沉甸甸地壓在她的肩頭上,壓得她透不過氣。
林蔓繼續低頭寫字, 頭也不抬地回答道:“你知道廠委會在哪一天定下誰是這次的優秀干部嗎?”
王倩倩道:“不是說下個星期會定下來嗎?”
林蔓道:“你知道是星期幾?星期五, 星期六?還是星期二, 甚至是星期一。”
仔細思考了一會兒, 王倩倩答道:“十之八/九會星期五星期六定下來吧!萬一是星期六,那我們就算再晚兩天交也能來得及。”
林蔓勾唇輕笑,伴隨著幾聲咳嗽, 啞聲道:“十之八九, 萬一”
聽出林蔓話里暗夾嘲諷,王倩倩不解道:“我不明白。”
“你知道人生中,一個萬一, 可能會讓你失去什么嗎?”林蔓再抬起頭,看向王倩倩的眼中銳光犀利。盡管她正病著,面色憔悴,蒼白的沒有血色, 但這樣的她反倒卸下了平日里溫情脈脈的偽裝,露出了她清冷孤傲的真實面目。
又是仔細想了片刻,王倩倩認真地回答道:“我……”
然而林蔓并沒有興趣聽王倩倩的回答,王倩倩剛一開口,林蔓就冷冷地搶斷了她的話道:“在現實中,哪兒有什么萬一、十之八/九,錯過了機會就是失敗,把握住了機會就是成功。”
王倩倩沒有回話,林蔓瞥了她一眼,不禁暗道:難道還不明白?真是一個不聰明的人。
輕嘆了口氣,林蔓不得不把話說得更直白一些:“雖然可能性很小,但明天也并不是沒有可能會定下這事。一旦明天定下來,你就會因為沒交工作報告而落選,半個月的努力就此泡湯,沒有人會給你半點挽救的余地。你輸了,就是輸了。”
“所以人生沒有僥幸,我不該寄期望于萬一。”王倩倩終于有些領悟到了,拖了把椅子坐到林蔓桌前。
頭痛欲裂,林蔓撐得難受,便擱下筆休息一會兒。她閉上眼,一邊用手輕輕地揉太陽穴,一邊不吝再多教王倩倩幾句:“你記住,人生只有一條線,上去了就是活著,下去了就是死了。你要是想活著,就要把握住每一個機會。”
王倩倩知道林蔓抽煙,也知道她把煙放在哪兒。從左手下方的抽屜里拿出一盒煙,她從中抽出了一根給林蔓點上:“我們現在的樣子,算是活著,還算是死了。”
“你這是明知故問。”林蔓嘴角揚起笑意,輕吸一口煙又吐出煙圈,尼古丁的作用起了效,她渾身的酸疼疲憊一下子減輕了不少。
王倩倩單手撐著額頭,懶懶地看向林蔓,笑問道:“是么?”
雙手橫在桌前,林蔓傾身向桌對面的王倩倩,回笑道:“要是已經在那條線上了,我們何至于要像現在這樣奔命地爭搶啊!”
夜不知不覺過了大半,林蔓稍稍緩了口氣,養足了精神,又提筆繼續寫了下去。
王倩倩倒了一杯熱茶放在林蔓手邊。在忙完了自己的一攤子事后,她坐回到林蔓桌前,幫著林蔓核對資料,驗證報告上的數據無誤。
在大部分的時間里,林蔓和王倩倩都沒有說話。科室里靜謐無聲,王倩倩沉默的久了,有些無聊的難受,想跟林蔓聊兩句話。林蔓倒也不拒絕她,剛好她寫的頭腦發熱時,也想有什么事幫她放松一下。于是,兩人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起了閑話。
起先,她們聊科里的事。之后,她們聊廠里的事。后來,也不知道是誰先開的頭,許是林蔓隨口一說,又或是王倩倩沒有多想,就那么一提。兩人的話題一轉,又回到了最初的那句話上。
“你對我真好!”王倩倩一想到林蔓代病為她寫報告,心里就忍不住地泛起一股暖流。
林蔓不以為然道:“別自作多情了,我幫你就是幫我自己,你不欠我人情。”
王倩倩道:“可是你完全可以幫別人啊!全廠那么多人,你唯獨幫了我。”
白了王倩倩一眼,林蔓不可思議地搖了下頭:“真不知道是你發燒了,竟說胡話。還是我燒得厲害,腦子不清楚,幻想出你說了這些話。”
“還有,”王倩倩又道,“你不光幫我坐到科長的位子,還讓我如愿以償地嫁給了鄧思民。除了這些之外,你還教了我許多事……”
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林蔓對王倩倩擺了一下手,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了。
然而王倩倩偏要把話說完:“其實我覺得,你沒你想的那么壞。你這個人,還挺好的。”
林蔓笑而不語,低下頭繼續寫報告的收尾部分。王倩倩看不見她嘴角勾起的輕笑其實別有深意。
熬了整整一夜,林蔓終于把報告寫完了。
清晨時分,天剛蒙蒙亮,五鋼廠所有的一切都被籠罩在一片鉛灰色的薄紗里。
王倩倩送林蔓回家。林蔓腳軟得無力,王倩倩始終攙扶著她。后來當林蔓終于支撐不住,病得連路都走不動后,王倩倩索性架了她一條胳膊在肩上。兩人就那么朝著仿蘇樓的方向磕磕絆絆地走了下去。
“真用不著去醫院?”王倩倩擔心地問道。
像喝醉了一樣,林蔓擺了擺手,迷迷糊糊道:“用不著,我回去睡兩天就好了。我討厭醫院。”
王倩倩道:“為什么?”
林蔓道:“又晦氣,又喪氣。”
好不容易走出了廠區,林蔓忽然開口對王倩倩說道:“你知道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嗎?”
王倩倩虛心求教:“是什么?”
林蔓道:“你這個人有小聰明,但不是太聰明。你這個人卑鄙又無恥,可是每每到最后,你又壞不到底。你這個人,原該世故,將功利主義和現實主義堅持到底。可是偏偏,你又是個天真的人。”
王倩倩道:“我天真?”
林蔓笑道:“你曾想從安景明的身上得到愛情,想在我這里獲得友誼。你還說你不天真?”
王倩倩道:“雖然你這樣說,但我還是覺得,你未必就是你以為的那一種人。至少你對我……”
好不容易走到葡萄架了,林蔓厭倦了現下愈發沉重的話題,打斷了王倩倩發自肺腑的一段長話,輕笑道:“我們聊一些輕松的事吧!最近你有沒有聽說什么新奇的八卦,又或者是有意思的新聞。”
天空漸漸放亮了。
一縷陽光透過云層照射下來,耀得四下里皆是一片金桔色的光亮。
半架半扶著林蔓,王倩倩費勁地走著:“上個星期的省報你看了嗎?上面有說一個姓王的科長被帶走接受調查了,因為貪污受賄。”
林蔓表示有些印象,讓王倩倩繼續往下講。于是,王倩倩便繼續說道:“星期天我去廠委取東西,無意間聽到徐大姐和宣傳科科長聊天,他們說起這事。原來,這個姓王的科長還有一個同伙。那個人已經被揪出來了。”
停下了腳步,林蔓猜測地問道:“那個人是喬義安還是鄭百業?”
“是喬義安,”王倩倩驚訝道,“怎么,你聽過這事了!”
果然!就像林蔓隱隱猜測的那樣,又一個副處的候選人自動落馬了。唯一讓林蔓感到些許意外的事,是她沒想到蘇青沒有耐心地一個個解決,而是干凈利落地來了一個一箭雙雕。
林蔓搖了搖頭,喃喃道:“不,我就是聽過這么一個人,隨便猜了一下。”
繼續邁開腿,拖著沉重的腳步,林蔓懨懨地依靠在王倩倩的身上,踉踉蹌蹌地踱回了家。
后來的事情,林蔓就記不大清了。回到家后,她倒頭就睡。隱隱約約間,她感到有人把她扶起來,喂她喝水吃藥,給她的額頭敷上毛巾。那人對她很溫柔,剛開始她以為是秦峰,但后來聞到女人身上特有的香氣后,才反應過來那是王倩倩。
再徹底清醒過來,就是三天以后了。又躺在家里休養了兩日,林蔓的身體才恢復過來一些,可以下地走路,可以自己坐在餐桌前吃飯,還可以倚著秦峰,頭腦清醒地聊兩句閑話,而不是像喝醉了一樣,口中冒出的全是胡話,沒頭沒尾,讓人摸不到頭腦。
在林蔓生病期間,王倩倩每天都會到家里探望林蔓。有的時候,她會帶上兩罐林蔓愛吃的黃桃罐頭。有的時候,她會坐擺渡船去江南,買林蔓愛吃的國營飯店里的豆花。到了第五天,也就是星期五的傍晚,王倩倩興高采烈地上門,一見林蔓就激動地說道:“剛剛廠委宣布了,我是這次的優秀干部。明天上午開大會的時候,副廠長會親自給我頒獎。下個星期,我還要去省廳做報告。”
“那真是恭喜你了!”林蔓眼中熠熠生光,嘴角勾勒起一抹笑意,好似為王倩倩由衷地感到高興。
“明天上午,你一定要來廠里看我領獎。”王倩倩拉著林蔓的胳膊不放,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林蔓點了點頭:“放心吧!我一定會去看。”
第二天,林蔓如約回廠里看王倩倩領獎。但她沒有同供應科的人坐在一起,因為起來的晚了,她趕到大會場時,會場內外已經被人擠得水泄不通。她只得站在所有人的最外面,抻著脖子向里張望,遠遠地看著王倩倩意氣風發地從副廠長手里接過獎狀。
“這下你總算如愿了?現在廠里的口風已經被徹底扭轉了,沒人在談你的事,所有人都在罵王倩倩。她現在得了獎,那些人就說她說得更兇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劉中華悄然站在了林蔓身后。
就在劉中華對林蔓說話時,林蔓留意到臺底下人看王倩倩的眼神中,無不憋著一股子的不服氣。
“你以為這樣就完了嗎?”林蔓輕笑道。她的頭略略地偏向后面的劉中華,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對劉中華說話。
劉中華不解地挑了一下眉梢:“怎么?這樣還不夠?”
林蔓道:“王倩倩現在這個樣子,也不過是引起廠里人的嫉妒和不滿罷了。等過了一陣子,優秀干部的風刮過去了以后,還有誰會想起來這事。”
劉中華道:“你擔心等到那時,廠里人又會舊事重提你的事?”
林蔓笑道:“我要讓他們加深印象。并且對比起來,真心覺得我要好得多,才算完事。等到那以后,廠里就再也不會有人講我不好了。他們只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王倩倩做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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