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流水人家 青豆
聽到這一聲算不上誠心的呼喚,偎紅幃帽下面的眼睛迅速紅了起來,過了好一會,才勉強抑制住自己激動的心情,看向因爲(wèi)她長時間的沉默而面色奇怪的齊達二人,儘量保持平靜的問道:“你們是要給什麼人買禮物嗎?”
“嗯,我的朋友要成親了,我想在這裡選份禮物。”齊達老實說出自己的目的。他可以感覺到偎紅對他的親近與善意,所以也沒什麼好瞞的。
偎紅輕笑一聲,他說的的那個朋友,想必就是最近即將於裴氏聯(lián)姻的庾氏實際掌權(quán)人庾隱吧。不過既然他不願意說出來,她也沒有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這樣啊,那麼我?guī)銈內(nèi)サ倪@個地方一定能滿足你們的要求。”說著向街上招了招手,一輛油壁輕車慢慢的停靠過來。偎紅手一讓,“上車吧。”
俊俊拱手道:“姑娘的香車,還是姑娘上吧,我等二人,隨著車走也就是了。”
齊達也搖頭道,“不用了,姐姐坐車帶著我們?nèi)ゾ秃昧恕!?
偎紅也不勉強,雖然本朝民風(fēng)開放,但是鬧市之中公然邀請兩個男子上女子的香車,還是有些不妥。就算她自己早就沒有什麼名聲可言,但是齊達,這個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她還是希望他能有個光風(fēng)霽月般的好名聲。
偎紅在侍兒的服侍下上了車——齊達注意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那人卻不是之前日日伴在偎紅身邊的紅芹——然後命車伕往市署那片慢慢駛?cè)ァ?
胡商區(qū)距離市署並不遠,也就幾個晃神的功夫,偎紅才堪堪問出齊又的名字與年齡,就到了目的地。
果然是開在市署後背面的街上,名曰“易寶軒”。而且,店家也不是胡人,而是一個年紀偏大的漢人。
偎紅熟稔的跟店主打招呼,讓他拿出一些好東西給齊達挑選,然後在一旁坐下看著齊達左挑右選的爲(wèi)難。
果然是好東西。
有用一根象牙雕的百鳥朝鳳,有一套的犀角雕喜鵲登梅酒具,有古色古香的香木簪……除了這些明顯的好東西,還有不少散裝的尚未雕琢的寶石,還未來得及加工的玳瑁,以及散亂的裝在盒子裡的麝香等等,總之都是些好東西。
兩人挑挑揀揀了半天,最後相中了最開始拿出來的那一件百鳥朝鳳,然後問價。
“一百金。”店家坐在櫃檯後面漫不經(jīng)心的道。
貴了!俊俊無聲的向齊達搖頭。
齊達有些爲(wèi)難的看了眼坐在後面的偎紅,一百金對於他來說確實太貴了,咬了咬牙,正要說不買的時候,後邊的偎紅開口了。
“郭老闆,這可是我的朋友,就不能看在偎紅薄面上少一點兒嗎?”
“八十金,不能再少了。”店家擡起一雙似睡非睡的眼睛看了偎紅一眼。
偎紅卻款款站了起來,在侍兒的服侍下走到櫃前,素手拂過上面那一套喜鵲登梅的犀角雕酒具,“如果再加上這個呢?”
那老闆終於睜開了從齊達他們進來就一直似睡非睡的眼睛,定定的看著齊達許久,看得齊達身上的寒毛都豎起來了,才慢吞吞的收回目光,嘶聲道:“如果是這樣的話,牙雕五十金,姑娘看中的酒具一百二十金好了。”
“如此甚好,請老闆幫忙包起來吧。”偎紅盈盈一福,就此決定了齊達的禮品。
接收到偎紅俏皮的眨眼,齊達這才慌不迭的掏錢出來,五十金,還好他身上帶了銀票,十金一張的,小心的數(shù)出五張,齊達有些臉紅的將之放在櫃檯上。
老闆將大小不同的兩個錦盒放到櫃檯上,齊達的牙雕,偎紅的酒具都在裡面。老闆請他們過目了,然後將盒子蓋上,信手收走櫃檯上的錢,推給他們,“拿了就走吧。”然後自顧自的收拾櫃檯上被他們弄亂的東西。
齊達拿起較小的錦盒——裡面裝的是他選中的牙雕,跟偎紅道謝:“多謝姐姐了。”他發(fā)現(xiàn)其實喊面前這個女子做姐姐也沒有那麼難,因爲(wèi)她對自己形之於外的溫柔愛護可不就是一個姐姐待弟弟的態(tài)度麼?
“謝什麼?不過就是兩句話而已。”偎紅不在意的笑笑,“走吧,你們在哪裡,我送你們過去,這回可不許拒絕我了。”
“我們的馬車寄放在張家食店。”俊俊不冷不熱的道。
“那好,我就送你們到那裡吧。”偎紅笑吟吟的態(tài)度實在容不得齊達他們拒絕,沒奈何,只好上了門口的油壁輕車,與偎紅一道坐著,向張家食店駛?cè)ァ?
一路無話。
到了張家食店,齊達兩人下了車,正要告別之際,偎紅突然把她一直抱在懷裡的大錦盒塞到齊達手上。
“姐姐,你這是做什麼?”齊達吃驚的想要把盒子放回馬車上。
偎紅按住他的手,“你既然叫我一聲姐姐,我當(dāng)然不能讓你白叫了。這是姐姐給你的見面禮,只管拿著就是!以後想買什麼東西,只管去今天的那個異寶軒,那裡的東西又便宜又好。記住了啊!姐姐走了!”最後的話音未落,車伕已經(jīng)在偎紅的示意下?lián)P起了鞭子。偎紅掀起馬車後面的綉簾,伸出頭大聲道:“記得保重自己的身體,有什麼事,就去找郭老闆——”
齊達聽著偎紅聲聲關(guān)切的話語,身子裡突然升起一股激動,無關(guān)心情,彷佛是從血脈裡升起來的天生的羈絆。看著馬車漸漸遠去,齊達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心情,抱著懷裡的大小兩個盒子也不方便動作,只能揚起嗓子不斷的喊著“姐姐,你也保重!”多少紓解一下心頭鬱積的情緒,直到馬車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馬車上,偎紅頭抵著懷裡的明澈如冰的寶瓶,裝著母親生前唯一一張自畫像燒的灰燼的寶瓶——在見過了齊達以後的第一晚,她就燒了自己保存了十六年的母親自畫像——聽著身後傳來的一聲一聲的“姐姐”,眼淚終於肆意的流了下來。
那聲音裡終是有了情誼。
我的弟弟,你也認出了你的親人,是嗎?
一直回到平康坊的小院,齊達還是有幾分心神不寧。他恍惚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可是到底是什麼偏生又弄不清楚,所有回來後就一直困獸似的在自己書房裡打轉(zhuǎn)
與之相反的卻是俊俊,出去走了這麼一趟,他的心情確實好了許多,因此完全忽略了旁邊齊達的失常表現(xiàn)。當(dāng)然,他還沒有忘記自己要考進士科的事情,因此在稍稍跟老何的兒子何西緬懷了一下西市的熱鬧場景後,他又義無反顧的一頭栽進自己的書海里。
不過,齊達的苦悶也沒能延續(xù)多久。因爲(wèi)當(dāng)天下午,驛館的衙役就送來了張華的來信——本朝太祖開國時候,就在全國郵驛系統(tǒng)上添加了民信一部,所以齊達張華他們之間的書信都是通過驛站往來。
張華首先在信裡抱怨了一通交趾的天氣,說那裡連著下了一個月的雨,他之前帶去的衣物之類的都生黴了。不過在他回信的時候天放晴了,他開始曬被子。但是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接下去會有好幾個月都是天晴,沒有雨,他現(xiàn)在又要開始愁沒水的事情了。
雖然說的都是憂愁鬱悶之事,但是張華措辭幽默,形容生動,齊達看著就能想象到他和滿後堂的佐吏們到處拉線曬被子,整個衙署到處都是各色各樣的被子衣物牀單之類的場景,因此看得失笑不已。
但是,在信的末尾,張華語氣忽而變得格外慎重。他提醒齊達要謹慎的與周圍人等交往,牢記任何時候都只能“逢人只說三分話”。尤其是對於其他的勳貴子弟要小心,對於他們的邀請,最好全部婉拒——得罪人也比丟小命強。
總之一句話,緊密團結(jié)在以皇帝爲(wèi)中心,李度等皇帝面前紅人爲(wèi)代表的純臣集團周圍,偶爾可以偏著向庾隱請教一下,但是也不要太近了,因爲(wèi)庾隱畢竟不是純臣,他背後還有一個庾氏,一個遠離了朝堂五十餘年急切想要攫取權(quán)勢的世家。
看著信件最後段落裡的殷殷囑咐,齊達覺得自己剛剛纔歡樂起來的情緒又開始低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