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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后的林義哲正在書房里做當日的工作筆記,陳婉在一旁作陪,一位仆人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
“姑爺,少奶奶,救回來的那個老丈,他方才吐血了。”仆人稟道,“您二位要不要過去看看?”
“吐血了?”林義哲和陳婉都是一驚,“怎么搞的?”林義哲問道。
“小的不知。”仆人答道,“姑爺剛把他救回來的時候,人還暈著,不多時便醒了,只是呆坐在那里,如同個木頭人一般,問什么也不回答。大伙兒看除了頭皮破了一點兒,身上并無別傷,也就沒管他,讓他躺在那兒休息,過了一會兒,他忽地喊了一句話,然后便吐出一口黑血,暈厥了過去,現在又醒過來了。”
“喊了一句話便吐血了?”林義哲似乎覺察出來了什么,追問道,“他喊的什么?”
“好象是喊‘不除胡光墉,我徐潤誓不為人’。”仆人說道,
“胡光墉?你聽準了是說的胡光墉胡大人的名諱?”林義哲心里又是一驚。
“沒錯兒,姑爺,小的當時就在旁邊,聽得明明白白的,是說的‘胡光墉’三個子。”仆人說道,“小的覺得此人可能和胡大人有關,是以趕忙來稟報姑爺和少奶奶。”
“此事先不要外傳。帶我們過去看看。”
“是。”
林義哲和陳婉隨著仆人來到了一間小屋,一進門,便見到那位老人正仰臥在床上,神情木然的望著天花板。林義哲看到他胸前的衣服上以及被子上還有點點的血跡,心下不由得惻然。
“老丈,我們姑爺和少奶奶來看你來了。方才便是姑爺和少奶奶救的您。”仆人說道。
老人緩緩回過神來,準備起身行禮。
“老人家莫動,您身子還虛著,還是好生躺著吧——”
聽林義哲這么說,兩行熱淚從老人的眼角流下,“大人為何不成全老朽隨我孫女一同相見九泉之下,偏得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從此陰陽兩相隔啊。”說罷,老人雙手捂面,痛哭了起來。
“你們都下去吧。”林義哲看老人哭得如此凄慘,便擺了擺手,屋內的幾名仆人全都躬身告退。
待到仆人全數退出,屋內只剩下林義哲夫婦和老人三個,在耐心的等待老人哭過這一陣后,林義哲開言道:“晚輩姓林,名義哲,草字鯤宇;這位是拙荊陳氏。老丈貴姓?晚輩該當如何稱呼?”
“老朽免貴姓徐,單名一個潤字,草字茂長。”老人神情漸漸恢復了常態,“大人稱老朽一聲‘徐先生’就是。”
“哦——原來是徐先生,晚輩有禮。先生此來福州,所為何事?因何得罪胡光墉而遭此毒手?”林義哲急于搞清是怎么回事,便開門見山的問道。
聽到林義哲動問,徐潤的眼中一時間滿是悲憤之色。他的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一句話也沒說出來,最后只發出了一聲沉重的嘆息。
“晚了,晚了啊!我那苦命的孫女兒啊!唉!”
“徐先生說的是什么晚了?若有用到晚輩之處,不妨明言。”林義哲接著說道。
“唉!林大人,非是老朽不通情理。今日之事,大人和夫人仗義相救,老朽心中永銘大德。可是……”徐潤的眼中滿是絕望之色,“林大人可知,我若是今日未曾遇到大人和夫人,就此送了老命,我那孫女燕兒,或可有一線生機;可如今我獲救的消息已然傳將出去,那胡光墉心狠手毒,必然壞了我燕兒的性命啊!”
“什么?”林義哲和陳婉全都大驚失色。
“燕兒啊!是爺爺害了你啊!爺爺對不起你啊!”徐潤一時間悲傷難禁,雙手捶胸,又放聲大哭起來。
“徐先生這話從何說起啊?”林義哲急道,“先生不妨向晚輩直言,事情或有轉圜余地。”
淚如泉涌的徐潤只是在那里不住搖頭。
“徐先生剛才說的害了貴孫女性命之人,是胡光墉?”陳婉知道剛才徐潤那句救了一命害了一命的話給林義哲的打擊很大,便示意林義哲稍安勿躁,而是旁敲側擊的問了一句。
“夫人說的正是,胡光墉這個天殺的小人!此仇不報,老朽死不瞑目啊!”徐潤一聽到胡光墉的名字,一張臉因為憤怒和痛苦竟然變得扭曲起來。“大人可知,那胡光墉酷愛女色,他經常在街市上尋覓美色,看見有姿色的女子,必要弄到手方才干休。他仗著有財有勢,逞其私欲,把冒犯他的女子娶回刻意侮辱一番后再休棄。我那苦命的孫女燕兒,便是被他見色起意,強行劫走的。”
林義哲聽了徐潤的話,并沒有感到太過吃驚。
在林義哲的記憶里,胡雪巖對美色的眼光絲毫不遜色于他的商業眼光,只是在后世作家高陽的那本《紅頂商人胡雪巖》里面,刻意突出了后者而有意隱瞞了前者,因此后世大多數人的印象里胡雪巖是商業奇才的同時還是個正人君子。雖然熟讀清人筆記的林義哲知道胡雪巖并非某些文學作品里面宣傳的那么“正派”,但是“酷愛女色”的評價從清代人嘴里親口說出來,聽在林義哲的耳朵里依然是那樣的刺耳——一年前的那場婚禮上胡雪巖對自己“前身”的所作所為又一次凸顯在林義哲的腦海里。
徐潤接著道:“老朽本浙江紹興府人氏,中年喪妻、晚年喪子、兒媳為夫殉節了,膝下只有燕兒一個孫女與我相依為命。那一日燕兒去市廛購物,不幸為胡光墉這個狗賊撞見,胡某見我那燕兒生得標致,便上前糾纏,燕兒避走歸家。沒多日,一牙婆便上門前來做媒,言稱燕兒早達標梅之期。應當有個婆家,又說胡某一向憐香惜玉。愿以紋銀一千兩為聘,收她做偏房。我素知胡某劣行,當然不肯將燕兒拋入火坑,便一口回絕。胡某因我未曾理睬于他,竟然心中懷恨,圖謀報復。數日后,燕兒上街采辦果蔬,卻再也沒見回來。老朽心知不妙,先是報官,又托人多方打探,一連數日都無燕兒下落。那一日我早起,忽在門口拾得燕兒平日所用布帕,上面以血書有‘我在胡家’四字,方知燕兒被劫入胡宅。我三番五次去胡宅要人,胡某皆避而不見,反叫下人將我棍棒打出。我去官府上告,官府不愿得罪胡某,不去胡宅查找,反斥老朽無中生有,敗壞他人名節。后念我年老,不予重譴。未幾胡某便舉家南遷,老朽一路追蹤到此,想不到他竟然對我下此毒手!我死了不打緊,可我那燕兒……”
徐潤說到此處,不由得老淚縱橫,再次泣不成聲。
聽完徐潤的講述,林義哲面色鐵青,一雙拳頭也捏得發出聲來。
想起了胡雪巖在自己新婚之時以烈酒暗害自己欲使陳婉守寡的事,林義哲心中既憤恨胡雪巖的卑鄙無恥,也暗暗心驚于其手段之陰險狠毒。
他現在明白,徐潤為什么剛才要說那番自己獲救孫女沒命的話了。
以胡雪巖的陰狠,此時此刻,徐燕兒只怕已經遭了毒手,即便現在去抄胡雪巖的家,也未必能抄出個結果來。以胡雪巖的心思縝密,再加上他身邊還有個足智多謀的四姨太羅翠環,痕跡怕是早已處理干凈。若是查不出個所以然,自己必然被胡雪巖反咬一口,到時會越發的被動。
“燕兒啊!我的燕兒啊!爺爺無能,沒救得了你啊!爺爺對不起你啊!”徐潤想到慘死的孫女,一時間痛不欲生。陳婉聽得悲憤難禁,也禁不住流下淚來。
“徐先生節哀。”林義哲知道此時說什么安慰的話對徐潤來說都已然無用,他不想讓這個老人陷入過度悲傷之中,多年心理咨詢師的經歷這時再一次發揮了作用。
林義哲站起身來,看著徐潤,一字一字的說道:“先生本已受傷,若是再悲慟過度,一病不起,將來如何能報此血海深仇?”
聽了林義哲的話,徐潤哭聲頓止,他猛地抬頭,一雙深陷眼窩布滿血絲淚痕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林義哲。
“徐先生可知,那胡光墉靠山強大,朋黨眾多。單憑先生的一面之詞,是斷然扳他不倒的。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先生既然想要胡某血債血償,先要保得貴體萬全,且不可性急。對付胡某這樣的小人,尤要徐徐圖之。老先生以為如何?”
徐潤點了點頭,用袖口拭去了臉上的淚痕。
“老先生且在此安歇,對老先生下毒手之兇徒有一人被擒獲在此,晚輩先去審他一審,再做區處。”
林義哲說著起身和徐潤告辭,和陳婉一道出了屋子。
徐潤呆呆地望著林義哲夫婦的背影完全消失,長嘆一聲,倒在了床上。
出了回廊,陳婉看到林義哲一直默默不語,便問道:“鯤宇可是覺得,這位徐老先生所言不實?”
“正相反,我能確定,他所說的句句是實,這件事,肯定是胡光墉干的。”林義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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