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之后的幾天,我沒看到見鹿來店里,給她發(fā)信息又不回,以為她又離家出走了。
我給見鹿媽媽打了電話,才知道她這些天忙著準備期中考試,天天在學校和家里兩頭跑,沒有時間外出。
大概又過了半個月,已和見鯨島闊別大半年的雪又開始飄落于空中。
天空灰得像哭過一般,白花花的雪片就這樣毫無征兆落了下來,海風吹來,這些雪花就消散得無影無蹤,能聚雪花的只有黑雨山和天鹿山,青云山等高地,它們落在光禿禿的樺樹上,落在依然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上,落在裸露的巖石上……一日一夜之間,這些高山就變成了銀妝素裹的世界。
這個時候,北海市的居民會驅(qū)車入山看雪,我咖啡館所在的黑雨山在見鹿島三山中最為低矮,山上所積的雪亦最少,往往不是游客們的第一選擇,只有三三兩兩的游客會上來,所以我咖啡館的生意亦不會變得很好。
不管我擔憂與否,沒有生意就是沒有生意,我干脆不去想這些,坐在庭院里看雪。
環(huán)島大道車水馬龍,天鹿山和青云山人聲鼎沸,外面的世界熱鬧非凡,只有黑雨山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屋頂上和庭院里的梅花樹上積了一些雪,白白綠綠的顏色相間,還有那才露出花稍的花蕊,甚是好看。
雪還在下,不過已經(jīng)沒有昨天那么密,輕盈的雪花隨著微風飄舞盤旋,我伸出手去接了一朵,小小的很可愛,卻很快就融化在溫熱的掌心里。
似乎,在和小鯨魚初識的那一天,也在下著雪……我盯著手掌里的冰水,微微抽了抽鼻子。
困于過去是我愚笨,走不出來是我膽怯,慘淡過活是我活該。
“想什么呢?”見鹿帶著笑意的聲音從我腦后傳來,我回過頭看,她就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臉上笑靨如花。
她將上半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襖,脖子上圍著灰白黑相間的圍巾,連同耳朵和嘴巴包裹了進去,她卻沒有戴帽子,烏黑的頭發(fā)上沾了不少雪花,雙手戴著厚手套,手臂上挽著一個編織籃子。
上身穿得那么多,她卻穿著僅蓋過了膝蓋的裙子,腳上穿著平時上學的平底鞋。
見鹿見我的目光始終停在她的腦袋上,伸手去掃掃頭發(fā)上的雪花,笑了,露出兩只小兔牙:“山下的汽車太多了,交警叔叔封了路,我走路上來的。”
“進來吧?!蔽覔u搖頭。
見鹿沖我吐了一下舌頭,跟著我步入咖啡館。
“考得怎樣?”
“還行?!币娐剐Φ煤荛_心,我能感覺到她這個笑容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那就是考得很好唄?!?
“嘻嘻,班里第三。”
“那真的值得好好慶祝?!彪m是這么說,可我的心還是像吃了檸檬那么酸溜溜的。聰明的人讀書就是容易,這個女生平時不怎么上課,竟然還能考班里第三名,真是沒天理。
咖啡館里開了暖氣,屋里的溫度要比外面的高多了,見鹿一邊脫掉圍巾和大衣一邊放下那個籃子,我看著她從籃子里拿出一個飯盒,怦然心動,半開玩笑說:“這是要向我討飯嗎?”
“不讓你費心,這是為答謝我的救命恩人的。”
“送我的?”
“嗯?!?
本來我還是有點期待的,可當我打開飯盒蓋,剛露出的笑容立馬僵住了,愣了好久才怯怯問:“這是你親手做的嗎?”
飯盒的主人可謂做了精心準備,里面的飯菜擺放得整齊有序,最下層是焦得發(fā)黑的米飯,最左邊是黑乎乎的煎蛋,還有那由于老抽放太多了而變成黑色的已經(jīng)看不出來本來面目的青菜,一條挨著一條,整整齊齊排列在煎蛋旁,右邊一條完好無損到連魚鱗都還在的鯽魚,那只泛白的魚眼仿佛在嘲笑我勇氣可嘉。
“是的啊,本小姐第一次親自下廚?!币娐瓜裎易隽艘粋€耶的姿勢,看她那樣子,似乎還期待得到夸獎。
我撓了撓頭,在得到準確無誤的答案后,臉上笑容立刻舒展開了—變成皮笑肉不笑的樣子:“這賣相非常漂亮,一看就知道很好吃?!?
天知道我昧著多少的良心才能面不改色說出這番話,我實在是太知道這些飯菜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絕對是黑暗料理中的黑暗料理。以往小鯨魚只要一有空閑就下廚,幾乎天天逼著我吃她做的料理,我必須要笑著吃完,還不能忘了要夸她,否則別想走出咖啡館。
“真的嗎?可我媽媽覺得難看死了?!币娐箍次倚Φ煤芗伲约阂残纳鷳岩?。
“不會啊,一片黑,證明了你很用心在做。”
“你到底會不會說話?”她埋汰地看了我一眼,說著要將飯盒蓋上,“不想吃就算了,不勉強?!?
“沒有啊,我吃?!蔽亿s緊伸手去阻止,拿起筷子夾了一條青菜,不用咀嚼一口氣吞進肚子里,接著向見鹿豎起了大拇指,“好吃。”
“你……”見鹿看我的樣子著實可笑,白了我一眼,“……不要吃了,這么難為你?!?
“我吃我吃。”我連忙將飯盒挪到身前,夾了一大塊魚肉往嘴里送,為了表示我的意愿,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沒料到這魚肉里的刺還真多,當下就卡住了我的喉嚨,這種感覺就像一根針扎入喉嚨了,就連咽一下口水都覺得疼痛萬分,我壓著喉嚨咳嗽,想要將這魚刺咳出來,非但不行還越來越痛,我趕緊按照家里老人的土方子,大口扒飯,不咀嚼,一口吞下去。
“怎么了?”見鹿見我吃到魚刺,緊張地看著我,又想拿水給我,又想拍我的背,手忙腳亂,急的眼淚都快要哭出來了:“要去醫(yī)院看醫(yī)生的吧?”
我向見鹿擺擺手,讓她毋須如此慌張,冷靜一點。
不得不說,這個土方法還是有點用的,在咽下一大口飯后,那魚刺被大量的飯夾住并帶進了胃里,我總算是逃過一劫,笑著安慰見鹿:“不用那么夸張的,只是小小的魚刺而已?!?
“還說,剛才你那喘不過氣來的痛苦樣子,我真的以為你要死了?!币娐古闹约旱男乜?,臉上的神奇又是責怪又是擔憂。
“是我吃得太急了?!蔽液攘丝跊鲩_水,覺得喉嚨舒服多了。
“又沒人跟你搶。”
“一定是因為太美味了?!蔽也灰詾橐?,笑嘻嘻地說。
“凈在瞎扯。”
“沒有啦?!蔽矣謯A了一塊魚肉,這次很小心,仔細盯了很久,確定沒有魚刺時才吃下去。
這完全沒有洗過的魚,身上的腥味和重重的醬油味完全遮蓋了魚肉的味道,鹽又放得特別多,魚身上又放了一層又一層的辣椒圈,真是又辣又咸又腥,嘴巴像是被扔了一個垃圾桶進去,什么味道都有,我差點沒能忍住吐了出來。
假如我真的吐了出來,一定會狠狠打擊見鹿的信心,我自知絕不能這樣做,因而不論這幾道菜做得多難吃,我注定要笑著臉吃下去。
看見我這樣子為難和做作,見鹿臉上頗有不悅之色,可我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是開心的。
我內(nèi)心也是喜悅的,可我對于這種突如其來的幸福持悲觀態(tài)度。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幻覺,以為那些唾手可得的幸福,會一直都在。
所以我不喜歡熱鬧,尤其那些陌生人聚在一起,強顏歡笑湊合出來的熱鬧,就如同假裝出來的幸福,完全不屬于我,而那熱鬧過后的冷清,更讓我格外覺得人生如夢。
那些幸福和熱鬧,往往會讓人產(chǎn)生莫名的錯覺,誤以為這是人本來的樣子,其實他們不知道,孤獨才是一個人的常態(tài),否則,這世間的人為何大多數(shù)單獨一個來到這世上,又為何孤零零地離開人世?
來到這世上的意義是什么,我暫時還搞不明白,盡管很多人跟我說過,我也跟很多人說過:留下痕跡,不枉此行。
但是能在歷史洪流留下足跡的只有那些名人偉人,那是對他們豐功偉績的褒獎,我們都是平凡人,發(fā)出的聲音微乎其微,于浩瀚無垠的宇宙之中根本不值一提。
既然如此,早一日離開和玩一天離開又有何區(qū)別?與其留戀這些虛無縹緲的幸福,倒不如盡早離開,免得受了污染,變得烏煙瘴氣。
小鯨魚正是比我看得透徹多了,才能勇敢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