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安易離去後, 聞君易被聞仲禹勒令上樓,一句話也不能說,何岑臻也被無聲地請了出去。聞仲禹一回來就擺出了四君子之主的氣勢, 一點話語權(quán)都沒有留給何岑臻。
一直到傍晚, 彷彿是覺得將晚輩這麼攆走太過失禮, 聞仲禹才又派人將何岑臻請到了竹西佳處用晚餐。
餐桌上只有聞家爺孫與何岑臻, 聞君易彷彿沒了魂魄, 行屍走肉、槁木死灰也不能形容。一頓飯吃得死寂,何岑臻有些擔(dān)心聞君易,聞仲禹卻看了他一眼, 道:“無妨,年輕人總要受點教訓(xùn)才能成熟。”
“教訓(xùn)”兩個字讓聞君易又是一震, 面色更白幾分, 撤下飯菜之後匆匆地請罪上樓去了。聞仲禹看著何岑臻擔(dān)心的臉, 忽然問道:“岑臻,你是十二歲到的內(nèi)地, 對不對?你遇到易兒的時候,易兒才五歲,只比一張琴高一點點。”
何岑臻應(yīng)道:“老爺子記的不錯。”
“到如今,也有二十二年了。”聞仲禹語氣裡帶著些感嘆,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嚴(yán)厲。“岑臻, 十年前我將雲(yún)煙深處交給你時, 你答應(yīng)過我什麼, 還記得麼?”
“岑臻不敢忘。”何岑臻應(yīng)道, “我答應(yīng)過好好照顧小易, 護(hù)他周全,保他平安。”
“結(jié)果你就是這麼照顧易兒的?”聞仲禹哼了一聲, 怒意乍現(xiàn)又乍收,嘆了口氣道。“岑臻,你從小處事穩(wěn)重,我對你也甚是喜歡。但聞家數(shù)代單傳,如今只有易兒一個血脈,不是聞爺爺對你心狠,你也要明白聞爺爺?shù)碾y處。”
這一句話彷彿已經(jīng)是承認(rèn),何岑臻心中一片冰涼,臉上卻笑道:“聞爺爺,您不許,我自然不敢做。所以林觀易……哦,就是林家的小兒子,將他找來的時候,我沒多想就收下了。我都知道的。”
聞仲禹對這個回答甚是滿意,點頭道:“所以我當(dāng)年並未考慮聞家子孫,只是將雲(yún)煙深處交給你,岑臻,你果然不負(fù)聞爺爺?shù)钠谕0Α乙苍虢辛w卿再要一個孩子,最好是女孩兒,嫁與你。但景檬那個肚子不爭氣得很,景家也不願意羨卿另娶……”
“聞爺爺,”何岑臻笑道,“這樣就好了。”
“嗯。”聞仲禹點點頭,“那個人就當(dāng)是給你的賠償,往後不可再讓易兒出類似的事。幸虧易兒乖巧聽話,否則的話……哼!即便是你父親在,我也不能饒你!”
“請老爺子放心。”何岑臻笑了笑,問道,“過幾天宛家大少爺要過來,您是不是要見一見他?”
聞仲禹臉上頗有些倦意,擺擺手道:“看看再說吧。”
看看的意思是以聞君易的狀況爲(wèi)準(zhǔn),要是聞君易聽話,他自然要宛家長子來一趟。
何岑臻明白這個意思,又笑著談了幾句,最終告辭道:“聞爺爺您早點休息。”
聞仲禹點點頭,終於放他離去。
何岑臻一路含笑出了竹西佳處,回了鬆間明月,卻沒有進(jìn)屋,反而去車庫開了那輛許久沒動過的黑色大奔,開了出去。
半晌,竹西佳處的主臥裡電話響起,手下報告道:“何先生去了那個的酒吧。”
聞仲禹嗯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繼續(xù)盯著。”
於是暗處的老鼠守在巷子深處,看那個男人不費吹灰之力便打開了後門,走了進(jìn)去。
這個地方,是兩人的初遇。
何岑臻站在後門,背後是光,前面是暗。他很少從後門走進(jìn)來,但前邊的路,卻記得清晰。
他知道一直往前走,左手會摸到一扇門,那是員工室,再往前走就是吧檯。他在黑暗裡踩著滿地的碎玻璃走吧檯,向右走了數(shù)步,踢到了熟悉的階梯。走上階梯,那裡有沙發(fā)。何岑臻拂掉沙發(fā)上的東西,坐了下來。
這是酒吧裡最好的位置,對面是舞臺,左邊就是吧檯。黑暗裡一切都看不清,好像沿著時光的隧道往回走,有光之處,便是相逢。
那一日,林觀易在耳邊笑道:“老大,看吧檯。”
何岑臻往吧檯望去,黑暗裡,那處似乎依舊燈影朦朧。燈光下,一個年輕而美麗的男子微笑著與客人說話。
那是個很年輕的調(diào)酒師,年紀(jì)不過二十出頭,生得修眉俊目,五官豔麗非常。一雙丹鳳眼嫵媚至極,加上那張豐潤鮮紅的嘴脣,活生生的一位美人。他的頭髮略長而散碎,卻處在女氣和硬氣之間,有種恰到好處的瀟灑。頭髮略微遮了一些耳朵,露出大半耳輪,白皙柔軟的耳垂上一連打著三顆耳釘,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這樣閃亮的光,居然不能遮掩他笑容散發(fā)的光芒。
他的樣子與聞君易很像,幾乎一模一樣,但他們不是一個人。聞君易的眉細(xì)如柳葉,他的眉斜飛如劍。他的膚色與聞君易一樣白皙,但聞君易是病弱的蒼白,他卻白中透著健康的紅。他的嘴脣比聞君易鮮紅豐潤,眼睛比聞君易細(xì)長,整個五官都比聞君易豔麗靈動。
他與聞君易不是一個人,當(dāng)初爲(wèi)什麼會看錯呢?
“怎麼樣?老大。”林觀易的聲音彷彿在耳邊,“是不是跟小易一模一樣?這可是我找了好久的。”
找了很久……白天的時候,他在電話裡逼問了很久,幾乎要將這相識十餘年的友情推翻的時候,林觀易終於道:
“岑臻,對不起,他……他是老先生叫我送給你的。”
何岑臻在黑夜裡長長地、疲倦地嘆了口氣,伸手取了口袋裡的煙和打火機(jī)。嚓的一聲,點燃了火光,把回憶與現(xiàn)實燒斷。
火光亮起的那一刻,一個聲音從吧檯那邊傳來,清清冷冷,如幽魅的鬼魂:
“誰在那裡?”
何岑臻身軀一震,手上的煙瞬間掉了。那聲音彷彿喟嘆又彷彿篤定一般,輕聲道:
“何岑臻。”
何岑臻木了木,隨即低聲應(yīng)道:“安易。”
安易在黑暗裡嗤的笑了一聲,繼而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響。他也不開燈,就這麼熟門熟路地走了過來。何岑臻只覺得沙發(fā)一陷,不由道:“小心玻璃。”
安易又是一笑,啪的一聲打開了什麼,隨即有冰涼的玻璃觸感碰到了何岑臻的手。
“最後一箱酒,我藏得好好的,沒有給打碎。今晚本來要自己喝個痛快的,沒想到又便宜了你。”
“是啊。”何岑臻低笑了一下,忽然滿心的苦澀,“總是便宜了我。”
咕嚕一聲,安易仰頭喝了一口,問道:“白天的時候,聞仲禹怎麼回事?氣成那個樣子,完全不像四君子的老大啊。”
聞仲禹執(zhí)掌X市□□長達(dá)三十年,什麼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怎麼可能因爲(wèi)幾句話就氣得砸東西揍人,那麼丟失風(fēng)度?安易當(dāng)時氣極了沒想到,現(xiàn)在冷靜了,卻不能不明白。更何況那個菸灰缸砸得太巧妙了,正好就在何岑臻的肩頭,差一點就擦肩而過。何岑臻的肩比安易的寬許多,何岑臻就是不擋下安易也沒事。
要說這位文武雙修的老人年紀(jì)大了失了準(zhǔn)頭,安易還真不能接受。輕視聞仲禹的下場有多慘,也不需要別人來提醒。
“你總是那麼聰明。”何岑臻道,“這樣不好。”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安易似乎一下子就佔了兩個。何岑臻頓了頓,又補(bǔ)充說:“他在試探我,看我對你究竟有多在意。”
“爲(wèi)什麼?”安易萬萬沒想到是這個答案,然而隨即又明白了。“林觀易是聞仲禹的人?他見你對聞君易情根深種,捨不得你這麼個大好人才將雲(yún)煙深處交給你,又怕你勢力大了對他的寶貝孫兒下手,所以讓林觀易找了我,給你個安慰?”
安易說著不由得笑了出來:“他一定以爲(wèi)你一見面就能猜到我是誰,結(jié)果你這腦子不頂用,白費了他的一場心思!”
“安易!”何岑臻低喝道,“別笑了!”安易驀地?zé)o聲,何岑臻澀聲道:“別僞裝了,黑漆漆的,我什麼表情也看不見。”
這笑聲簡直比最快的刀還狠,生生地割著兩個人的心。
安易默無聲息,忽然問道:“白天的時候,你就是想到了這點,所以傻住了?”
“對啊。”何岑臻笑了,“我沒想過,我們之間,除了你的心意,其他的……都這麼污濁。我……”他嘆了口氣,低聲道。“聞仲禹成功了,他把你放在我身邊,你一舉一動都……我有點害怕,怕我太在意你,聞仲禹會拿你威脅我。怕我不在意你,聞仲禹要當(dāng)你沒價值,下手殺了你。他的手段……安易,你不知道有多可怕……”
“我爲(wèi)什麼不知道?”安易笑了,“何岑臻,你信不信?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
他沒有等何岑臻回答,追問道:“何岑臻,你知道我的身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