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何岑臻道:“猜得出來一些。”
“算了, 你別猜了。”安易道,“我來告訴你吧。”
他仰頭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的酒漬, 開口道:
“何岑臻, 聞君易的爸爸聞羨卿, 有個孿生弟弟, 叫做聞慕卿。”
何岑臻身軀一震, 手動了動,忽然想伸手握住安易的手。
“聞慕卿在古琴上的天賦極高,聞仲禹從小對他寄予厚望, 所以也極其地寵愛他,聞慕卿由是養成了一副唯我獨尊的性子。兄弟倆高中的時候, 聞仲禹本來是要送他們出國讀書的, 但聞慕卿說什麼也不肯, 最後留在了X市一中。高二的時候,他喜歡上了班上的一個女孩子, 那個女孩……名叫安寧。”
何岑臻嘴脣動了動,終於還是伸手握住了安易的手。安易沒有掙開,只是往下說道:
“聞老頭當然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說了聞慕卿幾次,都沒有效果, 乾脆就將聞慕卿關了起來。聞慕卿也是年少氣盛, 趁聞老頭不注意就跑了, 跟那女孩子私奔去了。聞老頭氣急敗壞地尋找, 好容易找到了, 卻發現那女孩子懷孕了。你說傻不傻?聞慕卿居然求聞仲禹看在孩子的份上答應他們結婚。”
何岑臻低聲問道:“那個孩子……”
“不是我。聞仲禹把聞慕卿抓了起來,當著他的面派人……”安易的手忽然一陣顫抖, 何岑臻將他緊緊地抱住,安易繼續道。“派人輪J了那個女孩,把她關了起來。那女孩子的孩子因此沒了,差點瘋掉,聞慕卿也差點自殺。”
“聞慕卿終於對聞家滿心的憤恨,救出了那個女孩,帶著那女孩私奔了。聞老頭大怒,揚言與聞慕卿斷絕父子關係。不知道他怎麼想的,反正他早早地逼迫聞羨卿結婚,並且生下了聞君易。”
“三年之後,聞慕卿與那個女孩又有了孩子。孩子要有出生證明,要登記戶口,但聞慕卿沒有戶口本,他爲了孩子鋌而走險,準備回雲煙深處偷。他冒充了聞羨卿,將戶口本弄了出來,帶著懷孕的妻子去了民政局。聞老頭得知真相之後駕車一路衝了過去,要當面撞死那個女孩子。當時聞慕卿與那女孩相隔距離很遠,他不知道哪來的速度,衝過來將那女孩推開,自己給撞死了。那女孩差點流產,被路人送到了醫院,早產下一個孩子,而聞慕卿的屍體被聞仲禹帶走,一直到死,他們倆都沒能葬在一起。”
安易臉上什麼時候有眼淚的,他已經不能知曉。何岑臻伸手幫他擦去,他也不知道。
“媽媽從小教導我,無論如何,不能恨他,那是爸爸的爸爸,那只是個意外。可如果聞仲禹不是這麼冷酷無情出手狠辣,媽媽也不會因爲從前的事始終害怕男人,最後也不會病死。”
何岑臻溫柔地親吻他的額角,伸手擦去他眼角的淚,安易將自己蜷成一團,妄想縮進他懷裡。
“我原本不是這麼恨他的,但是……親身經歷過,才知道聞仲禹的可怕。何岑臻,媽媽病重的時候,曾經帶我去過雲煙深處。她帶著我跪在外頭,求聞仲禹看在我這張臉的份上,在她死後照顧我,直到我成年。我們在雲煙深處外頭跪了三天,聞仲禹卻牽著聞君易走出來跟我們說……”
安易語氣驀地森冷,但何岑臻知道,這口氣不及聞仲禹當時的萬分之一。
“聞家已經有了後代,不需要野種!”
安易的眼角全是眼淚,呵呵地輕笑了一陣,渾身顫抖。
“阿易……”何岑臻俯身親吻他的嘴脣,堵住他的話。
自去年冬天以後,何岑臻第一次觸碰他的嘴脣。他吻得小心而溫柔,帶著安定的氣息與深深的悔意。安易眼中淚水更甚,張開嘴伸出舌頭與他糾纏。他滿心惱怒與憤恨,不知道怎麼發泄纔好,只能將怨氣撒在何岑臻身上。
在他的嘴裡橫衝直撞,咬他的嘴脣與舌頭,伸手揪住他打的發。而何岑臻只是抱著他,溫柔地給他撒野。
嘴脣分開的時候,安易嘴裡的血腥味很濃。他舔了舔嘴脣,沒有疼痛,不是他的血。安易問道:“何岑臻,除了我,你被別人咬過嗎?”
“沒有。我沒有被別人拒絕過,沒有被別人咬過。”
“聞君易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追求他,因爲我知道他不可能喜歡我。”
安易笑了一下,溫和地說:“趁這個機會好好的安慰他吧,聞君易很心軟也很懦弱,這個時候有人爲他撐起一片天的話,他一定沒辦法抵抗的。”
何岑臻沉默了一下,抱著他的手一瞬間變緊,堅定道:“不。”
安易嘴脣顫了顫,伸手抓住何岑臻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低聲道:“何岑臻,不行的。”
何岑臻身體一僵,沒有說話,於是安易繼續道:
“何岑臻,我不怪你打我,不怪你把我弄進醫院,這些我很早就不在意了。大哥教訓過我,過年回去,我也很努力地想過。後來宛庭軒的事,我也很清楚地知道,這世上除了薛家人,只有你一個人會保護我、照顧我、疼愛我、縱容我,我都知道,所以我很努力,我想跟你破鏡重圓。”
“但是……”何岑臻低聲道,“你做不到。”
“對不起……”安易嗚咽道,“我很努力了,我知道你已經很好了……”
“是我不夠好。”何岑臻伸手抹去他的眼淚,“我應該在宛庭軒一出現的時候就把你帶到別宴的。我想叫你明白只有我能永遠保護你,所以我放任你受傷。我還是在算計你,你不安全,不願意信我,也是……也是正常的。”
“是麼?”安易道,“我也猜到了。”他頓了頓,道:“我只知道沒猜到,我們會變成這樣子。”
何岑臻道:“對不起。”
安易掙脫他的手,搖頭道:“何岑臻,其實我們之間,歸根結底並不是在你,是我的原因。你已經很努力了,我看得見自己的地位一點點在提高,我沒有瞎眼。如果對手是別人,我一定能贏,但偏偏……對手是聞君易。”
“我從出生就沒有贏過他,二十幾年裡每一件大事都跟他相關。我很清楚,這些事他都沒有惡意,他也很無辜,他比我慘多了,他是被聞家大宅囚禁的白鳥。我知道他對我愧疚,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欠了我,他覺得自己出生就帶著罪孽……”
安易說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也很難過,他知道何岑臻也很難過,可是究竟要怎樣才能洗去他心裡的陰影?他不知道。
“算了,我們喝酒吧。”安易用瓶子撞了撞前邊的桌沿,發出清脆的響聲。“何岑臻,我們在這裡相遇,也在這裡終結吧,這樣善始善終,也好。”
他想起從前,不由得笑了:“我們說了好多次結束,但每一次都有莫名其妙的原因把我們湊在一起。從前我還以爲是緣分未盡,現在才知道,每一次心存妄想,都是把原本就少得可憐的緣分再消耗一點。”
何岑臻也笑了:“這一次……是真的緣分已盡了對吧。”
兩個人說到這裡,談話已沒法子繼續。一起在黑暗裡沉默地喝酒,一瓶接一瓶。也不知過來多久,安易忽然道:“何岑臻,對不起……我沒能贏過他……”
何岑臻握著酒瓶的手一頓,安易手中的酒瓶咣啷一聲掉在地上,整個人都軟在沙發上。何岑臻放下酒瓶,將他抱了在腿上。安易伏在何岑臻的腿上淺淺地呼吸已經醉了,那是醉話。
“我知道。”何岑臻將喝得酩酊大醉的安易抱在懷裡,輕輕地吻著他滿是淚痕的臉頰與眼角,啞聲道。“但是……阿易,對不起,我直到這一刻才知道,你贏了他。”
“小易跟薛步辭在一起的時候,我心裡只是生氣。這一刻失去你,我……”何岑臻俯身親吻安易的嘴角,顫聲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難過,好像給人刺了好多刀。”
他顫抖地沙啞的哀語著,帶著無盡的悔意與絕望,但安易不知道,安易已經醉得不知人事。爲什麼不能早點明白?爲什麼愛到盡頭覆水難收,才明白什麼是銘心刻骨?是不是隻有悲劇纔是永恆?
何岑臻抱著他在黑暗裡坐了許久,最後將他背在背上,往外走去。
八月未央的夜,凌晨三點,空寂的街道。安易伏在他肩頭,睡得很香,淺淺的呼吸一下一下拂在他的脖子上,沒有防備,也沒有不安。
在微涼的夜裡揹著喝醉的戀人走在街上,應該有點責怪,有些心疼,而心中滿滿的都是愛憐---爲什麼又喝醉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不能跟我說?別怕別怕,醉了也沒關係,風雨再大也沒有關係,我在。
“嗝兒……!”安易睡得很香,忽然伸手抱住了何岑臻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叫道:“阿臻。”
這兩個字叫何岑臻腳步一頓,呼吸都停住了,萬千酸楚在心中盤旋,化作絲絲縷縷的線,纏緊了他的心,勒出鮮血。他頓住半晌,才輕輕叫道:“阿易。”
安易卻沒有回答,彷彿那一聲低喚只是他的夢一般。何岑臻回過神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小區的時候,安易忽然夢囈一般地說:“我們來唱歌……喂!那個人!聽好了!”
何岑臻停在午夜的街頭,揹著他的玫瑰,他的玫瑰在無人的街頭唱道:
“我從來不曾抗拒你的魅力,雖然你從來不曾對我著迷,我總是……嗝兒!微笑的看著你,我的情意……我的情意……嗝兒!總是輕易就洋溢眼底……”
安易的聲音漸漸低下,另一個聲音響起:
“我是愛你的,我愛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憑自己幻想一切關於我和你。你是愛我的,你愛我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相信自己真的可以深深去愛你。”
“深深……”安易低低地接道,“去愛你……”
何岑臻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奪眶而出,膝蓋一軟踉蹌著跪倒在地。慌亂中他只來得及抱住安易,膝蓋上一片刺痛。但身體的痛能不能止住心裡的痛?
如果能早點明白就好了,如果白天的時候先拉住他將他抱在懷裡,如果宛庭軒出現的時候先把他保護起來,如果聖誕夜能把他認出來,如果在醫院的時候能抱住他說我錯了,如果在賓館的時候能忍住憤怒不動手,如果在他與小易相遇的那一晚能追上去解釋,如果一開始……沒有跟林觀易來這個酒吧。
如果他能穿越時空,在很多年前將那個跪在雲煙深處的孩子抱在懷裡,從此將他保護起來。如果在那輛車衝來時,他能攔住,還給他一個美滿的家庭。
何岑臻,今日所有的痛苦都是你自作自受,但你有什麼權利叫他陪你痛苦?
他的人生遇上你,乃是一個錯誤。而你卻要等到將他傷得體無完膚之時才懂得。
門鈴響起,薛步辭開門,門外站著的男人眼眶通紅,臉上竟然有淚痕。他將將爛醉如泥的安易交給薛步辭,眼神裡彷彿是將自己跳動的心臟剜出來一樣。
“你要說什麼?”
男人沒有回答,只是走掉。
愛直到分離的時刻,才知道自己的深度。小王子直到離開了自己的星球,才知道那麼喜歡自己的玫瑰花。那麼多古詩詞,說的卻都是悔之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