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去看過小智了,並無大礙。”西冕王提到小智的時候,微微笑了,儘管那不是他的兒子,但只要是宸兒的就好,他叫宸兒孃親,就會叫他爹爹。
“我想,王妃對您的誤會,是越來越深了,您沒有想過去和她解釋嗎?”
“解釋?宸兒會相信嗎?她是恨我的吧……”西冕王呆呆地盯著書桌上的那株絹綢做的桃花,喃喃道,“她最後一次真正信任我,就是在入宮之前,在那桃花樹下,我跟她說要一起準備送給陛下禮物……可是,那卻是我第一次騙她,把她騙做了別人的新娘……”
他指尖一用力,掐下了絹綢桃花的一瓣,輕輕揉搓,它是不會壞掉的。
因爲,這花是假的;那麼,如果一段感情也是假的,再經歷怎樣的風雨,也不會壞掉吧?
幾多時,他都很後悔,後悔把宸兒送進宮去,甚至後悔宸兒愛過他……
西冕王問那年老的聲音道:“南華仙師,您老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老夫出世多年,這些恩怨糾纏,早已忘卻……不過,老夫方纔掐指一算,王爺的天星近來衝撞了煞星,恐是有血光之災。”
“噢?”西冕王愣笑著擡了擡眉毛,“是麼……”
敲門聲再次響起,來人卻不是高隊長,而是宸妃別院裡的劉叔。劉叔遞了一張帖子上來,只說是王妃請王爺明日去用晚膳,便再無言他。
西冕王接下帖子,待劉叔走後。有些猶豫地問南華仙師道:“你才說有災禍要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南華仙師卻並不緊張,反是突然舒心地笑起來,說道:“王爺不妨去看看,說不定那人能夠解開《九劍》中的謎團。”
次日黃昏,天有小雨,西冕王扶著一位用黑布裹著全身的老者上了馬車,朝著宸妃的別院駛去。車輪子在泥濘的路上軋出兩道蜿蜒的轍痕,凹槽復又被雨點填滿,漸漸沒了痕跡。
紅白相間的別院在灰濛濛的雨天裡十分耀眼,別具一格的色調始終能夠抓住每一個過客的眼。西冕王獨自下了車,撐開油紙傘,擋住自屋檐流淌下來的雨水。出門接待的自然還是劉叔,他伸手接過油紙傘,爲西冕王撐著,哈著腰,說道:“王爺裡邊請,娘娘已經恭候多時了。”
還是那道門,他曾經無數次被拒在那道門外。
而今,它卻大敞著,張開著懷抱來迎接他,這樣的突變令他覺得奇怪。特別是門內那暗沉的光線,像惡鬼的血盆大口,直要把他吞沒一般,難免心中發寒。
不過,屋內的女子,他已經好久沒見了。
久到他只要一做夢,就會夢到她的臉龐,儘管朦朧不清,但好歹還能夢見。
如今他只要再跨一步,跨進這個“惡鬼”的嘴裡,就能真真切切地看到她……
劉叔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除了別院外的那輛馬車,偌大的前院裡就只有他一個人。他不確定屋子裡有人,或者說,他知道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可是,他也曾騙過她,如今被她騙一次也好,仇怨兩清。
“宸兒……”
話音剛落,忽有兩隻鐵環自東西兩側飛出,西冕王不及躲閃,正正地被鐵環扣住了手腕。那鐵環各自還帶著一條鐵鏈,由九娘和奚華安分別拉著。西冕王甩了甩手腕,忽然反手抓住連著鐵環的鐵鏈子,他雙臂用力合攏,旋身橫起,騰空旋轉,兩條鐵鏈迅速地糾纏在一起。
不
停纏繞在一起的鐵鏈帶動著九娘和奚華安一點點從黑暗之中現身,使他們靠近,靠近,再靠近……九娘和奚華安已將移動到了西冕王的正前方,背靠著背,眼瞅著就要抓不牢手中的鏈子了,二人卻相互借力忽然躍起,分別往西冕王的左右兩側飛馳而出,瞬移到其身後。
如此來回,西冕王只覺得有兩股勁風圍繞著自己,飛速地繞著他旋轉,快到他看得眼花繚亂不知所以。待回過神來,手腳均已被銬住,身上纏纏繞繞地綁了幾重鐵鏈。
他知道,這一次,在劫難逃。
不過,他心甘情願。
屋子裡很黑,他能看到的,除了一身紅衣的九娘,就是桌上那幾縷嫋嫋飄升的香菸,他深吸了一口氣,透過煙霧看去,隱約可見閃著光的釵環鬢影。
“宸兒,這一次,你贏了。”
伴著一陣衣裙發出的窸窣聲,宸妃從榻上緩緩直起身來,摸索著點燃了蠟燭,微亮的燭光,映照著那幾縷香菸,反而屋子裡更爲昏暗而沉重了。
她淡然一笑,緩緩朝西冕王走來,說道:“真正的贏家,現在還不知道,到底會是王爺,還是本宮呢?”
西冕王的眼神忽然暗下來,心裡抽搐了一下。宸妃言語之中的冷酷似乎透過了身上的鐵鏈浸入肌理,滲入骨髓,緩緩流進心窩,毫不留情地抽打著、刺激著。他好像在憋著氣,這口氣他憋了好久、好久,從宸兒離開府宅的那一刻起,一直憋到了現在。
終於,他沉重地嘆了口氣,似乎是積攢多年的怨懟,又似乎是揮之不去的遺憾。
片刻的寂靜之後,聽他一字一頓地說道:“宸兒,我錯了。”
他身上綁著鐵鏈,行走起來有些不太協調,更像是一根木樁子在地上蹦躂,若不是因爲氣氛有些沉重,倒會顯得很可笑。
看著西冕王離自己越來越近,宸妃突然覺得自己開始緊張,臉頰好像在慢慢升溫,能想象到自己的臉蛋一定是紅透了。
幸好,只有一盞燭光,他看不真切。
西冕王停下了腳步,與宸妃已是近在咫尺。
他又說道:“宸兒,我錯了。”
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打到了宸妃的腿,她忽然站不穩了,跌坐在椅子上。
九娘一把抓住了奚華安的手,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宸妃接下來會對西冕王做什麼……
殺了他,易如反掌;原諒他,卻無比艱難。
只見宸妃又捧起手捂住了臉,像那日見到小智的時候那樣,痛哭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你會來……”
“因爲你終於肯和我用晚膳了,我很開心。”
“爲什麼?爲什麼你現在纔來道歉……”
“因爲我覺得在死之前一定要讓你明白我的心。”
“你的心?又是什麼……”她猛地擡起頭,淚水花了妝容,映著燭光,滿是悽哀,“你的心,就是把心愛的女人送到別個男人的懷裡,就是爲了你的癡心妄想不惜犧牲我的性命,就是連親生兒子都要捨棄拿去祭奠你的瘋狂?”
她騰地站起來,指著西冕王的鼻子,把埋在心裡許久的怨氣一吐乾淨,痛罵道:“王爺,你瘋了你知道嗎?從你將我送到陛下身邊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徹徹底底地瘋了!”
西冕王的身子顫了顫,然而被鐵鏈捆著失去平衡,險些倒下,他似乎沒有聽到宸妃在罵他“瘋子”,眼中反
而露出欣喜之色,有些激動,問道:“宸兒,你是說,小智是我的親生兒子?”
“那……你以爲呢?”宸妃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都說“男兒膝下有黃金,只跪蒼天跪孃親”,而今西冕王卻重重地跪在宸妃的面前,跪在這個對他愛恨交織的女人面前,低頭認罪。若說愛,這前前後後的各種欺瞞,無法令人釋懷;若說不愛,如今他明知是死卻偏要來,又讓人無法不信。
雨聲小了,能清晰地聽到雨水順著屋檐砸落到地上的聲音,似乎還有車輪聲自院子裡傳來,伴著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
“恩怨糾纏,不如寬懷釋然。年輕人,珍惜現在,方得安樂呀!”
這聲音……
好生熟悉!
奚華安背上的寶劍忽然微微抖動,那種想要衝出劍鞘的迫不及待,就像一個離家的遊子那快要見到牽掛多年的父母一般。
“南華師叔!”
老者坐在輪椅上,踏著奚華安的聲音進入屋內,渾身包裹著黑布,只留出蒼白的頭髮和一雙眼角佈滿皺紋卻炯炯有神的眼,掃視著屋子裡的一切。最後,他的目光鎖定在了宸妃的身上。
南華仙師按動了輪椅扶手上的機關,“咯噔咯噔”地朝著宸妃駛去,停在了低頭跪著的西冕王身邊。他對宸妃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行禮,說道:“老夫與王爺相識多年,卻一直未曾來拜訪娘娘,還望娘娘恕罪!”
宸妃掏出手帕輕輕擦了擦眼淚,調整了一下情緒,纔開口道:“王爺愛劍,從前就提到過您。本宮對您,或者說對您所鑄之劍都或多或少有所瞭解,我們也不算是初識。您的劍,雖出於火爐塵土之中,卻猶如渾然天成,完全不存打造之痕,劍氣中自有一種出世之人的凌然清高,本宮也很是佩服!”
“若是如此,甚好。那麼,娘娘雖然不會用劍,卻也是懂劍之人,老夫豈不是又尋到了一位知己?啊……哈哈哈……”南華仙師語氣輕鬆,爽朗的笑聲衝破了屋裡緊張又沉重的氣氛。
他笑罷,既而又轉動車輪面向奚華安,說道:“華安小徒,師叔我曾答應過你。若是你出師下山之後,我還能再遇見你,便送你一件禮物。如今,便是我兌現諾言的時候了。你先把西冕王鬆綁了!”
九娘輕聲問奚華安道:“覓雪,他怎麼叫你‘華安’?”
奚華安搪塞道:“我的小名叫‘華安’。”
九娘有些猶豫地看了宸妃一眼,但奚華安卻是毫不猶豫地去給西冕王鬆綁。師叔的人品是絕對靠得住的,就憑當年在南華山和他一道偷大師父的書、盜大師父的酒、揹著大師父下山花錢尋樂並且還守口如瓶指點他武功——就憑這份義氣與深厚的情誼,他也不會違背南華師叔的指令!
“謝謝……”西冕王簡單地道了謝,從懷裡掏出了一本手札遞給奚華安,“這個給你,或許,你能夠解開其中的秘密。”
“秘密?”
奚華安有些驚訝,待看到手札封頁上的四個大字時,微微地張大了嘴巴。
“這是……這是……‘江湖九卷’的《九劍》!”
翻開手札,已經發黃僵硬的紙張發出聲聲脆響,昭示著它存活了兩百年的漫長歲月。
扉頁上有一行小字,應是本書的題記。
“驚鴻一字爲君開,凌瀟肅月摘心捱。
皇天颯颯清風來,九劍一心是讖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