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裡的梅花都快落光了,奚華安想要摘下一朵來,卻又不忍心地縮回了手,只是呆呆的看著花瓣在寒風(fēng)之中微微顫抖。
“奚莊主,在思念著誰?”
“思念我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的人……”
“失而復(fù)得,得而復(fù)失?那麼,這個人一定不屬於你!”
奚華安微笑著轉(zhuǎn)過身,看著同樣早起的房文馨,她身上的散發(fā)出來的氣息就跟大廳裡掛著的那紙詔書一樣,令人看著不是很愉快。
“馨姐嫁得好郎君,定是一生幸福,又怎麼會了解我這個山野之人的苦楚?”
房文馨坐在梅樹下的石凳上,拈起一顆白子,落下時已吃了三顆黑子。
“奚莊主這盤棋,從三年前一直擱置到現(xiàn)在的吧?”
“你怎麼知道?”
“這棋子不過是普通的石子所制,自然是經(jīng)不起三年風(fēng)霜雨雪的摧殘,難免斑駁。而有的感情,普通如這石子,自然也會凋零。”
“那麼,若是這份感情不普通,自然是要開花結(jié)果,絕無凋零之期的!”
“可是,奚莊主這盤棋,已經(jīng)輸了……”
奚華安拈起了一顆黑子,落於棋盤之上,白子瞬間死了大半。房文馨原本得意的紅潤臉龐剎那間變得煞白。
他笑道:“馨姐,我執(zhí)的是黑子。”
“那麼執(zhí)白子之人,想必就是奚莊主所思所念之人吧?”
奚華安輕輕嘆了口氣,眼神中摻了幾絲憂傷。
“這下三年前的最後一盤棋時,我和她說,若我贏了她便要答應(yīng)嫁給我;若我輸了,便拋棄這江湖之中的榮華富貴,隨她浪跡天涯。可是,雖然這盤棋註定了我會贏,她卻並沒有真正的回來……”
“這一局,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奚莊主,何不開始新的一局呢?”
“一局又一局,何時纔有盡頭。很多時候,我更希望,沒有這一局……”
待暖陽再次掛上天空,繼而被雲(yún)層遮住,帝都皇城已經(jīng)歷一夜血戰(zhàn)。
夭家軍三千鐵騎夜闖乾清殿,夭祈霍將軍射出的致命一箭並有傷到大明皇帝,而是被陪在大明皇帝身旁的玉妃擋住。大明皇帝驚慌之際,恰逢御林軍前來救駕!
出戰(zhàn)的一萬御林軍從皇城到乾清殿已經(jīng)被所向披靡的夭家軍滅了三分之一,但僅僅三千騎的夭家軍畢竟是寡不敵衆(zhòng),經(jīng)過一夜大戰(zhàn)終究是敗下陣來。
大明皇帝對此事表現(xiàn)出了無比的憤怒,下了命令要拿叛將的首級來犒慰救駕負(fù)傷的玉妃娘娘。宮中的太醫(yī)們經(jīng)過夭貴妃一事才歇息下來,如今又遇上玉妃遭襲,再一次忙得焦頭爛額。
好在玉妃身體底子強(qiáng),那一箭也未傷中要害,次日清晨也就脫離了生命危險。
“小玉,小玉,醒醒!”大明皇帝端著藥碗,坐在玉妃的牀頭,“快醒醒,該喝藥了。”
牀上的女子睫羽微動,緩緩睜開了眼。
“叮鈴……叮鈴……”
蘭兒抱著一件用白布包裹著的衣衫,拉響了司衣司尚儀大人門前的搖鈴,屋中傳來一陣拖椅子的聲響,雕花木門開了,一個面色沉重的中年婦人打量著敲門人。
“這位是?”
“我是玉妃娘娘的貼身侍女蘭兒。”
尚儀大人立時堆笑道:“原來是蘭姑姑,有什麼事差小宮人來就好,又何須姑姑親自過來?”
蘭兒笑而不語,推搡著尚儀大人進(jìn)了屋,謹(jǐn)慎地關(guān)上門。她拿出那件由白布包裹著的衣衫
,遞到尚儀大人眼前,問道:“不知道尚儀大人,能否在冊封大典之前趕製出一件一模一樣的?”
那尚儀大人驚訝地看著白布之中的一襲紅衣,上好的蟬翼絲,漿染的也是上等血蘭花的漿汁,繡工精美到無可挑剔,兩根系帶滑而飄逸,絕對是錦衫之中的上品!
“這衣服,我似曾相識……”
蘭兒露出警覺的神色,問道:“尚儀大人見過此衫?”
“若我沒記錯,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在我?guī)煾傅奈葑又幸娺^。噢,想起來了,那時師父給它取了個名字——赤霞錦衫。”
“赤霞錦衫?”
尚儀大人竟然曉得這件衣衫,那麼此刻若是承認(rèn)了這件赤霞錦衫就是尚儀大人所說的那一件,難免會給宮主的計劃和白霧執(zhí)行著的任務(wù)帶來麻煩。蘭兒遂憨笑道:“這名字,我倒是沒有聽到過。而這件衣衫,不過是宮外與娘娘交好的一位老裁縫臨走前爲(wèi)娘娘做的,說是等她出嫁的時候穿。”
“既然娘娘喜歡這件衣衫,那何不就穿這一件呢?”
蘭兒顯得面有難色,她道:“娘娘雖然喜歡這件衣衫,但這到底是那位老裁縫的遺物,多少沾了些陰氣,在冊封大典那樣的場合,實在是不合適。左思右想,這才急急忙忙地來找尚儀大人幫忙。您給看看,能在冊封大典之前趕製出來嗎?”
尚儀大人摩挲著赤霞錦衫,眼神閃爍。若是能做出一件和手裡這件一模一樣的衣衫,固然是最好的。但她都已經(jīng)這個年歲了,還坐在這個位置上,實在不容易,固然……
必須要做得更好!
手裡的這一件錦衫與師父所做的赤霞錦衫是如此地相似,她一直地渴望著能夠擁有師父那樣的本事,不管是在手藝上,還是在身份地位上。
更何況,若是得到嘉贊,將她提拔到尚宮,也並非不可能!
尚儀大人笑著接下了這個請求,道:“離冊封大典還有十日,加工趕製的話只需五日即可。那就煩請姑姑在貴妃娘娘跟前美言幾句,五日之後,我定當(dāng)親自將錦衫奉上。”
蘭兒欠身行了個禮,滿意地離開了司衣司。
偌大的朝鳳臺上,大明皇帝佈下儀仗,端坐於朝鳳臺中央,看著遠(yuǎn)方緩緩行來的玉妃,伴著端莊而動人的樂聲,宛若仙女謫凡。淡淡的微笑盈著濃濃的暖意,清雅卻又不失紅塵之中那份生來而就的迷人和纏綿。
大明皇帝輕輕招了招手,喚來劉公公,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只見劉公公急匆匆地握著拂手朝乾清殿而去。
白霧披著那件新制的紅錦衫,繡花玉鞋踏上了蓋住階梯的紅毯,彷彿從此淪陷在這十丈軟紅之中。這個時刻,她曾幻想過無數(shù)次,幻想過做一個美麗而幸福的新娘……
可惜,新郎卻不再是她一直所希冀的那個人。
“風(fēng)使者雲(yún)因,我要嫁人了,你知道嗎?”
她輕輕地說到,除了風(fēng)兒,沒有任何人聽得到。
不過,只要風(fēng)兒聽到就好,若是能夠帶給遠(yuǎn)方的他聽到,或許會合她意呢!
一絲涼意滑過臉頰,鑽入齒縫,原是流了淚。
“娘娘,今天是個喜慶的日子,不該哭的。”蘭兒拿起帕子,替她輕輕揩去那一縷淚痕。白霧一步一步,踏上一臺又一臺的石階,這條路於她而言,似乎過於漫長。她很害怕,走到那個終點(diǎn)……
然而一擡起頭,就會看到那個桀驁若龍的男人,朝她伸出手。
有那麼一刻,她覺得自己是在替某個
早已逝去的女子,完成畢生的心願!
“小玉,過來……”
他在朝她招手,從劉公公手中拿過一根金釵,待得她走進(jìn)、走進(jìn)、走進(jìn)他的懷抱之中,他便將金釵插入了她的髮髻之中,日光灑在金色的流蘇上,熠熠生輝。
“陛下——”
“小玉,這根‘天女金釵’便是贈予你的定情信物,喜不喜歡?”
定情信物?
白霧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回道:“臣妾早已嫁給陛下多時,此刻才送什麼定情信物,未免……”
“誒,怎麼會呢?”大明皇帝打斷了她,攬著她的肩並排坐下,“這根金釵,很久之前,就想送給你了。”
很久之前?
她與大明皇帝相識不過一個月,又何來“很久”一說?
白霧輕輕擡起頭,望向大明皇帝的雙眼,漆黑無底的眸子裡,分明映著一個和她一樣著一身紅衫的女子。但那個女子,和她並不相像,倒是有些像——九娘……
劉公公帶著喜慶的笑容,展開聖旨,宣讀道:“玉妃賢良淑德,臨危不懼,捨身救孤,其情可嘉,特此封爲(wèi)貴妃,敕號溫玉。欽此。”
一陣微風(fēng)拂過面龐,烏雲(yún)散開,暖陽露出半張臉來,灑下金燦燦的光芒。
溫玉貴妃面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靠在大明皇帝的懷中,凝視著遠(yuǎn)方……
目光所及處,似乎有一個模糊的身影,一頭黑髮被鳳尾木簪鬆鬆挽起,著一身湛藍(lán)色長衫,俊秀的輪廓透著絕塵。她在心裡輕輕喚了一聲“雲(yún)因”,那個幻影便像吹破了的氣泡,消失在半空裡,再尋無跡。
從此後,用愛他的眼神,去凝視身邊的帝君。
終會有,走向勝利的那一天!
在衆(zhòng)人都不會注意到的一個角落裡,也有一位穿著赤霞錦衫的女子。她撫了撫鼻樑上的金紋面具,背上揹著一把銀面二十四骨傘,腰間別著一支色澤瑩潤的玉笛。只聽得她自言自語道:“孃親,原來那個男人,沒有忘記你。”言罷,消無聲息地躍上了房樑。
元宵節(jié)前,朱雀北巷裡,來往的路人比往日多了不少,然而昔日輝煌奪目的夭將軍府,卻黯淡無光,甚至像是蒙上了一層灰色一般。夭家軍被作爲(wèi)叛軍處置,但大明皇帝秉著憐憫和仁愛之心,亦看在夭家從前的豐功偉績之上,從寬懲治。
免誅九族之罪,但男子全數(shù)充軍,女子或爲(wèi)娼,或販賣爲(wèi)奴。
褪卻繁華,瞬間寂靜的夭將軍府上,只有夭老太一個人默默地守著最後的宅邸。
紅衣女子敲開了緊閉的府門,無人阻攔地走到了大廳,喚起了睡著的夭老太。
“夭夫人,在這裡打盹,是要著涼的。”
夭老太眨了眨眼睛,拄著桌子直起身來,手肘一不小心拐到棋盤,棋子嘩啦啦地落到了地上。她彎腰想要去撿,卻感覺頭無比地暈,渾身無力,眼看著就要從椅子上摔下來,卻被紅衣女子扶住。
“你是誰?”夭老太問道。
“你們夭家需要的人。”
“我們夭家與你素不相識,又怎麼會需要你的幫助呢?”夭老太重新坐回椅子上,朝紅衣女子擺了擺手,“若是想要來投奔我們夭家的,還是趁早回去吧!從此,再無夭家了……咳咳,咳咳……”
紅衣女子沒有理會夭老太的話,而是認(rèn)真地把地上的棋子全部都撿起來,黑白分清地裝入棋盒之中。她面色平淡,看不出悲喜,語調(diào)之中卻帶著一絲激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