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尊兩宮
“哦,到底是什么心病,說來聽聽”,簡懷箴說道。
“所謂心病還需心藥醫,懇請皇長公主把我母親從冷宮中放出來,得以日日與孫兒相見,孫兒心中的病,也一定可以從此痊愈,”朱見深給簡懷箴跪下懇求道。
簡懷箴何等的聰明,聽朱見深這么一說,立刻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仔細想想這件事,的確周貴人是犯了大錯,可是她始終是皇太子朱見深的生母,如今朱見深貴為皇太子,而周貴人在冷宮中受苦,朱見深的一顆心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安寧的,只是周貴人所犯的罪過實在是罪大惡極,就此放過她,那豈不是會招人話柄?
想到這里,簡懷箴望了一眼朱見深,語重心長的對她說:“深兒,并非本宮不放你母親出來。只是之前她謀害皇上,陷害錢皇后,所犯下的罪過實在是罪孽深重,如果就此把她放出來,莫說是六宮之人不服,就是天下人恐怕也難以信服。”
朱見深臉上頓時露出失望之色,他很誠摯的對簡懷箴說:“今日我曾經去冷宮探望過我母親,我看到她居住地地方,看到她的飲食都是非常粗糙不堪,而周圍與她為鄰的,居然是前朝的瘋妃,我卻在宮中錦衣玉食,享盡榮華富貴,一想到這些,我的一顆心就不能安寧,還請皇長公主矜愍愚誠,把我母親給放出來?!?
簡懷箴見朱見深似是主意已決,又見他十分孝順。
“唉!”她嘆口氣道:“罷了,既然如此,本宮就做個主,把周貴人放出來吧。只是周貴人雖死罪可免,卻活罪難逃,她從冷宮出來之后,就要禁足半年。除了她自己的寢宮,其余的地方哪里都不能去?!?
“是,孫兒謹遵皇長公主旨意,多謝皇長公主成全,”朱見深見簡懷箴終于網開一面,感動的涕淚橫流,便歡歡喜喜的找人去放周貴人出冷宮去了。
簡懷箴望著朱見深的背影,心中忍不住一陣愧嘆。
朱見深也只不過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而已,卻要承受這么多的事情。
簡懷箴不由自主想到自己年輕的時候,她從小就知道自己的身世跟別人不同,從小就知道自己擔負著報仇的使命,
因此從小到大,她都活在一種沉重的責任感與負擔之中,沒想到如今她的孫兒過的也是充滿壓力的生活。
周貴人被從冷宮中放出來之后,果然消停了不少,安安穩穩待在自己的寢宮之中,哪里都不敢去,更不敢招惹錢皇后。簡懷箴見她的確安分下來,對以前的事便既往不咎。
不知不覺間半年過去了。朱祁鎮的身子越來越差。
二月的一個晚上,簡懷箴正準備休息,忽然有朱祁鎮寢宮的小太監,匆匆忙忙地趕過來,見到簡懷箴倒頭就拜,臉色十分慌張。
簡懷箴見狀,心里暗叫一聲不好,忙問道:“出什么大事了?”
小太監跑的急,結結巴巴地說道:“皇長公主,大事大事不好了,您快去瞧瞧皇上,皇上他皇上他”小太監說到這里,便不敢在說下去,
他的話聽在簡懷箴耳朵中,簡懷箴立刻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起初她為皇帝用上弦金針續命,也不過只能續半年的命而已,如今半年之期已到,恐怕皇上的性命難以保存。
簡懷箴嘆口氣說道:“好,你趕緊去通報錢皇后和皇太子,速來皇上寢宮,就說本宮召見有急事?!?
“是”,小太監給簡懷箴行個禮,匆匆忙忙又跑了進去。
簡懷箴在零落的侍奉之下,重新把衣服穿好,從寢宮之中走了出來,直奔皇上寢宮而去。兩個人走到皇上寢宮的時候,見到寢宮外面小太監、宮女們烏烏鴉鴉跪了一整屋子,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可見事態十分嚴重。
簡懷箴停下來,努力讓自己一顆心冷靜下來,然后這才走入寢宮之中,她見到朱祁鎮躺在龍床之上,臉色蠟黃,整個人已經瘦的不成人形了。
見到簡懷箴進來,朱祁鎮吃力的說道:“皇長公主您您終于來了?”
簡懷箴點頭道:“我來了,皇帝你還好吧?”
朱祁鎮回笑著搖了搖頭道:“皇長公主,朕朕恐怕是不行了,”
簡懷箴看著龍床之上的這個皇帝,他只不過是才三十多歲而已呀,從奪門復辟到現在,他也只不過是才做了八年皇帝,為什么一切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唉!”簡懷箴嘆口氣說道:“皇上您有什么需要吩咐的,就對本宮說吧,只要本宮力所能及,一定幫您做到。”說話間簡懷箴的聲音就已經哽咽起來。
所謂白發人送黑發人,正是她此時此刻的心情,從明宣宗朱瞻基到景帝朱祁鈺,在到英宗朱祁鎮,不知不覺之間,簡懷箴已經送走了三個皇帝,每一次她的心情都十分沉重。
“等等皇后來了再說”,朱祁鎮強忍住心頭的悲傷,對簡懷箴說道。
他恐怕是知道自己大限將至,所以才表現的如此落寞悲傷。
簡懷箴點頭說道:“好,你先暫且別說話,先休息。”
簡懷箴邊說著邊取出上弦金針來,為朱祁鎮針灸,這一次她發現朱祁鎮的身子大不如前,她用盡渾身的功力,也只不過是能讓朱祁鎮在回光返照的這段時間里,能夠精神清楚一些,減少一些痛苦罷了。
“謝謝皇姑奶奶?!敝炱铈偟臏I水忍不住流了出來,對簡懷箴說道,經過簡懷箴施針之后,他的精神狀態果然好了很多。
簡懷箴微微一笑道:“皇帝,你放心吧,如今天下太平,太子又聰明能干,天下相安無事,就放心吧。”
朱祁鎮強撐著點了點頭說道:“對于國事交給太子,朕完全放心,只是家事——“
說到這里,他便止住欲言又止,似乎是等著錢皇后到來。
簡懷箴望著朱祁鎮蠟黃的臉,心中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便開口對朱祁鎮說道:“皇上本宮有一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祁鎮點點頭說道:“皇長公主請說”。
簡懷箴“嗯”了一聲說道:“以往每當有皇上駕崩,都會有無數的人為皇上殉葬,這其中不但包括宮女、太監,更包括無數的妃嬪,殉葬的規矩是非常不人道的,很多無辜的人就這么送了性命,皇上不知你能不能廢掉這個規矩呢?人在做,天在看,皇上您所做的,上天都一定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朱祁鎮雖然精神不是很好,心里頭卻還是很明白,他聽了簡懷箴的話,點頭說道:“一切就照皇長公主的意思去做吧,朕也不希望死后還要拖累無辜的人?!?
簡懷箴見朱祁鎮心思澄明,連聲說道:“皇上的這個命令已下,天下人廢掉了殉葬,這個陳規陋俗,宮中的人一定都會感激皇上。”
朱祁鎮聽簡懷箴這么說,心里覺得安慰了一些,兩個人正在說話之間,錢皇后和朱見深已經一前一后趕到了。
見到朱祁鎮和簡懷箴,朱見深跪下行禮,錢皇后眼中蓄滿了淚水,叫了一聲皇上,眼淚便沿著臉頰滾滾流了下來。
朱祁鎮十分疼惜地看著自己的皇后,強忍著身體的疼痛說道:“皇后你不要哭,以后的路還很長,朕走了很多事就讓你一個人去面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照顧自己?!?
“皇上,如果如果皇上不在這個塵世,臣妾一個人活著又有什么意思,臣妾寧愿跟皇上一起天上人間永不分離?!?
朱祁鎮搖了搖頭,額頭上滲出了點點滴滴的汗珠,可見是非常用盡心力,他緩緩地說道:“皇后,無論如何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朕絕對不允許你為朕而死,你活著對朕而言才是最大的安慰。”
錢皇后聽完朱祁鎮的話,淚如雨下,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此情此景讓人聞者傷心,聽者落淚。
朱祁鎮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慢慢說道:“皇長公主方才朕說有事要相托,如今皇后和太子都已經來到,朕的話可以說了?!?
簡懷箴握著朱祁鎮干瘦的手,強忍著心中的悲痛道:“你說,你有什么需要本宮做的,盡管說就是?!?
“朕懇求皇長公主,幫朕照顧皇后,朕死后朕相信”
朱祁鎮說到這里,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朱見深一眼,繼續說下去,“朕相信朕死后,周貴人一定不會就此罷休,她一定會想法設法對付朕的皇后,皇姑奶奶,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朕照顧皇后?!?
簡懷箴見朱祁鎮如此情深,心頭覺得十分感動,連聲說道:“皇上你放心吧,就是皇上不說,本宮也一定會照招撫皇后,不讓任何人欺負皇后。”
朱祁鎮聽到簡懷箴這么說,一顆心頓時放下大半,他轉而對朱見深說道:“太子,朕知道周貴人是你的生母,可是皇后也是你的嫡母,朕死后你不但要尊敬你的生母,更要尊敬皇后,尊敬你的嫡母,你可知道嗎?”
“兒臣謹遵父皇圣旨,”朱見深說著,便跪下來向朱祁鎮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
朱祁鎮見朱見深十分懂事,心里頓時覺得安慰不少,他拉著前皇后的手說道:“皇后你嫁給朕這么多年,中間有十年,朕與你是有分離的。這八年以來,朕從瓦剌回來這八年以來,也不曾好好照撫于你,朕實在是心中有愧,請你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活著,好好保重自己,這不光是為你自己,更是為朕。”
錢皇后見朱祁鎮說的十分動人,眼見急的喘息不止,錢皇后連忙說道:“皇上,您放心吧,您的吩咐臣妾都已經記下了?!?
朱祁鎮聽錢皇后這么說,才放下心來。還有一件事是朕想要托付皇長公主的,朱祁鎮望著簡懷箴說道。
“皇上有什么事盡管說就是?!焙啈洋饑@息一口氣,看著朱祁鎮累弱不堪的病體,心中十分疼惜,
“朕希望百年之后可以與皇后合葬?!敝炱铈偝錆M感情的說道。
簡懷朕見皇上、皇后夫妻情深,感動不已。她堅定的說道:“皇上您放心吧,只要那時候本宮仍在人世,本宮一定把你今天所說的話,都記在心里?!?
朱祁鎮又看了一眼朱見深,對朱見深說道:“深兒,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朕要與錢皇后合葬。”
朱見深眼中含著淚水哽咽道:“父皇您放心吧,您今天所說的每一句話,兒臣都已經記到心里了,兒臣一定會按照您的吩咐去做的?!?
朱祁鎮聽完朱見深的承諾,臉上頓時露出了一些笑容,他又看了錢皇后一眼,無限情深的說道:“皇后、皇后——”話音未落,朱祁鎮的頭已然側了過去,他的手已然翻落在床榻之上,簡懷箴去握朱祁鎮的手,發現他的手已經冰涼,朱祁鎮已然死了。
“皇帝駕崩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深宮中的每個角落,皇帝的喪事隆重其事的舉行,喪事舉辦完畢之后,便是皇太子朱見深登基,朱見深繼位為帝,視為明憲宗。
明憲宗繼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禮尊皇太后,按照明朝的規矩,被尊的皇太后首先應該是太子朱見深的嫡母,然后才是他的生母,這也與朱見深的吩咐不謀而合,首先應該尊的是錢皇后,其次才是周貴人,朝臣們也為這件事議論紛紛,他們正議論如何上諢號的時候,后宮中卻出現了辯論。
周貴人從冷宮中被放出來之后,一直被禁足,禁足了半年,皆是因為謀害皇上是大罪。她心中害怕,怕被在關到冷宮之中的緣故,可是如今皇太子朱見深已經登位成為皇帝,而她卻是貴為皇帝的生母,當然沒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了。
這日早朝之上,朝臣們正在議論紛紛,該如何立兩朝皇太后。
顧命大臣李賢素來與簡懷箴交好,他從簡懷箴口中得到,英宗臨終親自托付,一定要遵錢皇后為皇太后。他又深知錢皇后的賢德,便首先提出來,按照我朝歷代的規矩,立皇太后當然是應該尊皇上的嫡母錢皇后為皇太后,其次才是皇上的生母周貴人。
大學士彭時,也立刻表示了他的態度,他也支持李賢,列祖列宗與天地神靈居在上,皇上要以孝治國,以孝治人,當然要遵生母不遵嫡母。
李賢和彭時兩個顧命大臣開了頭,群臣們也都紛紛附和,畢竟這件事關系重大,既牽涉著鋼朝倫理,又牽涉著祖宗的規矩,還有皇帝臨終的遺命,當然要按規矩辦事。
周貴人派人到朝唐上去打聽,打聽到了這些消息之后,頓時氣得說不出話來,她馬上派親信太監,到朝唐之上宣布自己的懿旨。
太監夏時十分囂張,進了朝唐之上,先見過皇上,“咱家這次前來,是要替周太后來宣讀她的懿旨,錢皇后病廢之人,眼睛又瞎腿又瘸,怎么可以稱太后呢?這樣的太后說出去豈不是被天下人恥笑,應該獨尊周貴人為皇太后,錢皇后又沒有兒子,哪里有做太后的資格?早該遵循玄宗朝胡皇后的先例廢掉,若不然便按照以往殉葬的規矩,讓錢皇后替皇上殉葬罷了。
李賢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上前一步對朱見深說到道:“先帝的遺詔已定,怎么可以隨便更改呢?”
朱見深沒有想到,周貴人會忽然派自己的太監,跑到朝唐上來宣讀懿旨,覺得面子上很過不去。
但是始終周貴人是他的生母,他也沒有辦法不深責,朱祁鎮臨終之前的吩咐,他記得清清楚楚,如果就此立周貴人為皇太后而不尊前皇后,恐怕不僅會引起朝臣的叛亂,便是連簡懷箴那關都過不了,周貴人想事情太過于簡單。
“唉”朱見深嘆口氣,對朝下早就亂成一鍋的朝臣們說道:“諸位大臣們先不要在議論了,這件事情等我回去與周貴人、錢皇后商量清楚,再給大人們一個交待吧”。
諸位大臣見皇上已經開了口,又怎么能夠說不呢,盡管如此他們人就紛紛說道:“皇上當與貴人商議,立皇太后一事牽涉國體,且不可率性而為?!?
下朝之后,朱見深立刻就去見周貴人。
周貴人聽到夏時回來稟告朝臣們的反應,正怏怏不樂。見朱見深前來求見,便裝病不見他。
朱見深見周貴人還在鬧脾氣,想來想去覺得她始終是自己的生母,便對太監夏時說道:“既然母親生病,那朕就先不進去了,等母親病好些,朕再來同她商議,”說完摔袖便走。
反而是周貴人見到朱見深聽說她生病,不僅不聞不問,反而拂袖而去,心知朱見深對自己派夏時到朝唐上傳懿旨一事,表現出非常不滿。因此便親自走出來瞪了夏時一眼道:“誰說本宮身體不適,本宮便是身體不適,本宮的皇兒來了,本宮又怎么能不見,”說完便把朱見深迎進去。
朱見深進入正殿之后坐了下來,對周貴人說道:“母親您今天為何派夏時到朝唐之上去宣讀意旨,說要廢掉錢皇后,又為何讓夏時說,讓錢皇后去為父皇殉葬,父皇臨終之前已經廢除了殉葬的陳規陋習,又何來殉葬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