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懷箴坦然回視,眉間憂思深沉,輕輕道:“是。”
簡文英遽然皺眉,大聲道:“我初見這些紅花,已然覺得邪魅入骨,紅得駭人,卻原是這個緣故。太孫殿下,你縱然信不過我妹子,也該信得過楚王爺與龍醫(yī)仙才是。”
楚流煙昔日追隨朱元璋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被封為平碩王,是大明朝第一位女王爺。雖然她后來因徐達(dá)之死與朱元璋決裂,她對大明朝的功業(yè)與忠心,仍是毋庸置疑。
被譽(yù)為“大明女醫(yī)仙”的龍語萍,在朱棣還是燕王的時(shí)候,曾經(jīng)屢次三番救他性命。朱棣即位后,親自下旨建造風(fēng)萍居贈與沈明風(fēng)、龍語萍夫婦,并御賜“天下第一”的牌匾給龍語萍。
簡懷箴居然能得到這兩位奇人的言傳身教,皇太孫自然沒有不信之理。只不過血曼陀羅之事,太過于匪夷所思,而林公公又是他的心腹,他才一時(shí)有些躊躇不決。
簡懷箴凝視著皇太孫,沉吟片刻,徐徐說道:“太孫殿下可命宮中御醫(yī)前來查證,血曼陀羅一事自然會水落石出。據(jù)我所知,血曼陀羅要每日都澆灌嬰兒血,才能妖嬈綻放,凝結(jié)毒氣。我想太孫宮中的人,恐怕———”
說到這里,她微微欠了錢身子,“言盡于此,太孫殿下英明神武,自然有法子查出來。今日多謝殿下款待,我與哥哥先行告退。”簡文英也向皇太孫告辭,兩人走出慈慶宮來。
落花簌簌,伴著二人腳步清淺,午后的皇宮,靜謐地仿佛沒有人氣。簡文英終于還是忍不住,撓撓頭問道:“妹子,你說林公公追隨太子太孫二十多年,為何忽然要植入血曼陀羅來害太孫殿下?”
簡懷箴微微仰起頭來,望著朱紅色的廊檐飛壁,金黃色的琉璃瓦頂,那朱紅金黃,都似黏上一層氤氳的釉色一般,曖昧不明,卻又綿延不絕,帶著一種悶滯的朦朧與遲鈍。飛壁上的鳥獸,在一剎那樣貌猙獰,仿佛沾染了西方羅剎地獄的煞氣,透射出別樣的凌厲與殺機(jī)。
簡懷箴只覺得一剎那間心底被壓抑地透不過起來,她的心驟然疼痛,無奈道:“人在皇宮中,很多事兒都不是自己能決定的。林公公也許有他的無可奈何。”
“這件事與如妃可有關(guān)系么?如妃狠毒精明,你我都見到了。難道她要害皇太孫?我們得提醒殿下一聲才是。”簡文英一時(shí)有些著急道。
“那倒未必。”簡懷箴的眼眸清亮平靜地如同鏡湖的湖水一般:“如妃膝下無子,加害皇太孫對她并沒好處。我聽人說不久之前,血曼陀羅曾經(jīng)出現(xiàn)于安州。安州是漢王朱高煦分封之地”她微微沉吟:“哥哥,你明白了么?”
“朱高煦狼子野心,天下皆知,難道收買林公公,害皇太孫的人是他?可是之前林公公為何要騙我?guī)闳ヌ撼兀慨?dāng)真只是意外么?”簡文英眉頭緊皺,素來明朗的臉色一時(shí)變得陰沉。
簡懷箴微微蹙眉,長長的黛眉如同籠罩薄薄的淡墨輕煙,她怔怔道:“其實(shí),這兩件事到底真相如何,我也還沒想通。哥哥,在事情沒有查清楚之前,你莫要告訴旁人,以免招來殺身之禍。”
簡文英鄭重的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你放心。”
簡懷箴長長嘆口氣,這宮廷是如此的金碧輝煌、美輪美奐,可是她卻只覺得周圍一片漆黑,一片陰冷。自己就陷身在這黑暗與陰冷之中,仿佛一葉孤舟漂泊在浪尖風(fēng)口,跌宕沉浮,看不到前途和命運(yùn)。她總覺得身后有一只可怕的手在操縱這么多人的命運(yùn),想逃逃不掉,想掙掙不開,她第一次感覺到了窒息和無助。
簡懷箴兄妹在宮中小住些日子,便向王貴妃請辭。
王貴妃越發(fā)清減,精神卻好了不少。她坐在黃花梨有束腰馬蹄足榻之上,抿了一口雨前龍井,語氣中隱藏著些許凄涼之意:“箴兒,你這一走,又要隔好些日子才能與本宮相聚。宮中歲長,不妨教文英先行回府,你多陪著本宮住幾天。以后過一日,你我相聚的日子就短一日。”
王貴妃今日梳了個蝶鬢髻(一),發(fā)髻上籠,垂在腦后,發(fā)梢兩旁插著幾支金鑲玉蘭花,發(fā)髻前簪著金絞絲燈籠釵,發(fā)股中用犀玉簪子分開,頭頂之上,有點(diǎn)翠卷荷一朵,大如手掌,用碧玉制成,旁邊綴著碧瑩瑩的翠花,花心中裝綴著米粒般大的明珠。這種發(fā)髻與她的華顏相得益彰,襯得她異常雍容華貴,端莊大方。只是簡懷箴凝眸看去,卻發(fā)現(xiàn)珠光流動之下,她的發(fā)梢之間隱約露出幾根白絲,十分刺目驚心。
簡懷箴素來與王貴妃親厚,見狀只覺得心中猶如梅花針扎般疼痛。王貴妃留意殷殷,她無以推卻,只得款款行了一禮,柔聲說道:“既然如此,箴兒就多陪伴娘娘幾日。娘娘當(dāng)敞開心懷才是。”
王貴妃眼中的凄涼之意愈加深沉,在明晃晃的珍珠白玉映襯下,更覺凄涼入骨。她緩緩說道:“等哪日皇上臨幸長春宮,你也好多陪皇上說說話,縱然皇上不知道你是他的滄海遺珠,也教他眼中先有你這個人。”
“是,娘娘想得周到。”簡懷箴心中酸楚,幾乎落下淚來。
他們正說這話,就聽到凌紈容匆匆走進(jìn)暖閣之中,福了一福,道:“娘娘,咬弦公公前來傳皇上口諭,召箴小主去乾清宮覲見。”
王貴妃驚了一驚,道:“皇上為何忽然召見箴兒?平日里前來傳旨的,一直都是王拾香。今個兒為何派了咬弦來?”
“奴婢也問過咬弦公公,他說皇上在乾清宮處理政事,王總管一時(shí)走不開,便遣了他來。”凌紈容回答道。
王貴妃靜默片刻,說道:“多半是父女天性,血脈相連,原本就該靈犀相通。又加上那日綏壽殿中,箴兒言語通達(dá),皇上心中有欣賞之憐惜之意也未可定。紈容,你便陪同箴兒去面圣吧。”
凌紈容笑吟吟道:“恭喜小主大喜。只是咬弦公公說皇上之傳召箴小主一人,旁人不必陪著去了。”
“既如此,箴兒,你便隨咬弦去吧。千萬要記住,凡是隨機(jī)應(yīng)變。”王貴妃難掩面上的喜悅之情,千叮萬囑道。
“是。”簡懷箴點(diǎn)頭應(yīng)著,去換了一件梨花白籠煙岫云宮衫,隨咬弦出了長春宮而去。長春宮中,王貴妃自安排簡文英回尚書府不提。
簡懷箴內(nèi)心惴惴不安,低斂著眉目追隨咬弦公公走過青石板宮路。走了不知多久,仍舊沒到,她心中生出幾分疑惑,猛然抬頭看去,只見眼前一色的綠琉璃瓦頂,在陰沉的天空之下,愈加陰陰惻惻,猶如一池連著一池的青苔死水一般,又似侵染重重氤氳水色的眉黛。
簡懷箴的心一時(shí)之間倒是澄澈明朗起來。她的父親禮部尚書簡世鴻是負(fù)責(zé)籌建紫禁城的官員之一,她也曾見過紫禁城的設(shè)計(jì)圖案。她清清楚楚記得乾清宮坐落于單層漢白玉石臺基之上,為黃琉璃瓦重檐廡殿頂,殿內(nèi)鋪墁金磚。殿前月臺寬敞,左右分別有銅龜、銅鶴、日晷、嘉量,前設(shè)鎏金香爐四座。
眼前的這重重宮殿雖然進(jìn)進(jìn)相連,遮天蔽日,雕梁畫棟炫目,飛檐斗拱鉤結(jié)。只是屋頂為單檐硬山頂和歇山頂,比乾清宮殿宇的等級遜色一等。而這層層宮闕,也缺少乾清宮應(yīng)有的那份雄渾磅礴,金碧輝煌,缺少那份“九天閭闔開宮殿,萬國衣裳拜冕旒“的王者之氣,殿前擺設(shè)與乾清宮也大不相同。
她略略沉思,已然明了。按陰陽五行之說,東方屬木,為青色,主生長,因此東面的宮殿大多覆蓋綠色琉璃瓦頂。這一代的宮殿便是南三所,整個紫禁城中只有南三所才是綠色瓦頂。
南三所原是建來給皇子公主們居住,如今尚為竣工,除去工匠,宮殿從落中甚少有人前來。
簡懷箴頓覺寒意森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所謂皇上傳召,只是一個陰謀而已。如果不是她識得宮中道路,又知道宮殿建制,恐怕今日定然會墮入圈套之中。如今,雖然有了防范,可是敵明我暗,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相機(jī)行事。
咬弦?guī)е啈洋穑哌M(jìn)一間宮殿的院落之中。簡懷箴細(xì)細(xì)打量著,這是一個偏殿,廊腰縵回,檐牙高啄,左右各帶三間順山房,前檐下單翹重昂七踩斗栱,很有氣派。
咬弦擠出一絲笑意,指著左面的一間順山房,勉強(qiáng)道:“簡大小姐,皇上在里面等著,請你進(jìn)去吧。”
簡懷箴揚(yáng)眉,眉心一簇寒意凜然:“公公不是說皇上在乾清宮召見我么?如何又在這不知名的順山房中?”
“這這”咬弦苦著臉,支支吾吾了半日方磕磕絆絆說道:“皇上那日見到簡大小姐,對大小姐很是喜歡。因此特命小人帶你來這里。總歸是好事兒的,簡大小姐快些進(jìn)去吧。”
簡懷箴從容應(yīng)對,不動聲色道:“既如此,就請公公陪我一起進(jìn)去吧。”
咬弦當(dāng)即臉色大變,唯唯諾諾半晌,方才愁眉苦臉道:“簡大小姐就放過小人吧。皇上只傳召你一人,我跟著進(jìn)去,豈不是送死么?”
簡懷箴看了他一眼,眸光淡然而閃著隱約的鋒芒,她再也不同咬弦說一句話,靜靜推門走入房中。
注楚流煙的故事見《誓不為后》龍語萍的故事見《西湖煙柳》
一):蝶鬢髻又成墮馬髻。明代常見宮廷發(fā)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