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懷箴這才明白,原來縈縈剛進宮沒幾日,是以并不認識在宮中作威作福慣了的落雪公主。
她正猶豫怎么對付縈縈好,縈縈已然忽閃著晶亮的眼眸說道:“這個女的壞是壞了些,你可別殺掉她。我掩護你你先逃走吧。萬一她醒來瞧見你,告訴別人你弄暈她,怎么好?”
簡懷箴的眼眸,頓時抹上一重濃烈的冷冽之色,她狐疑地看了縈縈一眼,慢吞吞說道:“她是落雪公主?!?
縈縈偏著腦袋,正大眼睛看著簡懷箴:“管她是誰,總之欺負人就不對。”
簡懷箴拂了拂衣裳上沾染的塵埃,沉思道:“既如此,我們就捉弄她一番好不好?”
“好!”縈縈拍著手跳了起來,頭上的明珠盈盈發亮,如同簪了滿天的星子,與晶晶亮亮的眼眸交相輝映。
簡懷箴的嘴角飛上一絲淡薄如煙的微笑,她微微遲疑,終于把手中的梅花針收了起來。
簡懷箴換上咬弦的太監衣衫,與縈縈一起動手,把落雪公主架到萬安宮去。一路之上,雖有不少侍衛巡查,他們只當是落雪公主飲酒醉歸,咬弦與一個宮女扶她回宮,并沒有盤查追問。
萬安宮的庭院中,那華彩迷炫的琉璃醉,一時之間引得簡懷箴心思恍惚,心緒凄迷。只是她深知,此時此刻,并不是觸景傷情之時,因為便轉過頭去不看。倒是縈縈,初見如此眩光疊彩的琉璃,驚訝地半日說不出話來。
簡懷箴和縈縈架著落雪公主,繞過蒼茫如翡翠的碧水,來到那棵千年古松前。古松挺拔蒼勁,蜿蜒橫生,鱗片斑駁,翹首高臥,宛若蛟龍入海,凌云蒼黛。
縈縈低頭看如煙碧水中錦鯉妖嬈,小臉兒繃得通紅,像是染上一層薄薄的花色:“你不是想把她推到水中淹死吧?”她可憐巴巴地望著簡懷箴,幾乎要哭出聲來。
簡懷箴白色的衣裙上,拂了一身落花如雪,素帶在風中微微飄逸,她笑道:“自然不是。我想把她掛到樹上去?!?
縈縈瞪大眼睛,不可思議道:“難道你是神仙?”
簡懷箴的笑,風輕云淡,遠山眉黛微微舒綻開來。她并不答話,抱起落雪公主,施展輕功,身型如乳燕穿林,飛鵠掠空,轉瞬間便不見了蹤影,只留的暗香飄盡,袖口香寒。
縈縈正驚愕不已間,簡懷箴已然用咬弦的衣衫把落雪綁縛在蒼松之上,飄然落下??M縈見她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身形曼妙,衣袂飄飄,悠然飄逸如月中仙子,不禁大為向往贊嘆。
簡懷箴拖了她的手,眼中墨色氤氳而生,她冷冷說道:“今日的事兒,你也是有份參與。你見到誰也不能說出去,更不能告訴旁人說見過我。如果被我知道你四處亂說,我便把你推入碧水池中?!?
縈縈見她神色突變,眼中的霧氣冷如寒月凄迷,不禁顫抖連連,道:“我不會說出去。你可別把我推入水中,縈縈不想做水鬼?!彼@懼不已,殊不知簡懷箴心中也是百轉千回,百般思量她的身份后,最終才決意放她一命。
簡懷箴帶著縈縈出了萬安宮,在花徑之上與她分手而別。回到長春宮后,她先去見王貴妃,說出朱棣召見一事乃是太監弄錯。王貴妃大失所望,她安慰王貴妃一番后,自回住處不提。
果然,過了不足半日,就見到宮中內監宮女惶惶驚疑,奔走相告,仿佛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她拉住凌紈容詢問,果然是聽說落雪公主失蹤,下落不明。又過了小半日,到傍晚時分,便有消息傳來說落雪已然尋到,竟被掛在萬安宮的百尺蒼松之上,疑是練貴妃顯靈,鬼神作祟,簡懷箴聞言置之一笑而已。
被縛蒼松之后,落雪公主驚急交迫,大病一場,再也沒有時間來尋簡懷箴的岔子。一時之間,簡懷箴倒是清靜不少。
那日端華宴上,皇太孫經簡懷箴提點后,派人四處查訪,果然查出”醉顏紅“乃是原產云貴的至毒之花‘血曼陀羅花’。他派人日夜伏守花樹附近,果然抓到一個小宮女帶著嬰兒血前來澆灌花樹。那小宮女被抓后,竟然咬破舌尖自殺而死。這條線索便從此斷了。盡管如此,皇太孫也十分感謝簡懷箴救命之恩,便時常請她去慈慶宮飲宴。
恰好這時,簡文英已經回府,簡懷箴一人在皇宮之中長日無聊,她又想從皇太孫處得到更多朱棣的消息,便接受皇太孫的邀請,時常奔走于長春宮與慈慶宮之間?;侍珜O與江少衡素來是焦不離孟,因此,簡懷箴與江少衡相見的次數也越發多了起來。
這日,皇太孫得到一面云雷紋地蟠螭連弧紋秦鏡,特意派人請簡懷箴和江少衡欣賞。鏡以秦為最古,以秦為最珍。秦朝短促,產鏡有限,加之殉葬的風氣也不比后朝,是以流傳到后朝的秦鏡十分罕見。
簡懷箴素來喜愛古董玩物,打發走傳信太監后,便換了衣衫前去。她今日穿了一件銀紋繡百蝶度花裙,裙面以芻紗裁剪而成,上面用銀線繡著翩然起舞的蝴蝶,又鑲繡花色清淺,及腰處用素色玉帶為腰束,益發顯得清雅出塵,卓異不凡,大有班姬續史之姿,謝庭詠雪之態。
簡懷箴出了長春宮后,沿著花徑向東一路走去。一路所見,皆是雕梁畫棟,描繪著七彩蟠龍圖案,精致華美,在陽光之下散發出金黃色的光澤。又有奇花異卉,滿滿鋪陳開去,入眼繁花似錦,光彩如夢,美麗地如同畫卷中顏色。
她剛走過花徑,穿入永巷,冷不防有人斜里撞出來,重重撞在她身上。她眉心微蹙,撞她的人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竟捂著臉哇哇大哭起來。
倒在地上的是一個身量奇小的宮女,上身穿著藍緞繡花大襟小坎肩,下面穿著團繡荷葉褶羅裙,羅裙不知被什么鉤破一塊,上面沾染很多污漬灰塵。她發絲蓬亂如草,頭上幾顆明珠熠熠生輝,與一身的落魄潦倒十分不相稱。
“縈縈?你怎么會在這里?又怎么會這般打扮?”簡懷箴微微有些驚訝,上前兩步,把縈縈扶了起來。
縈縈轉頭看看,見四處無人,趴在簡懷箴身上抽抽噎噎不停,淚水抹了簡懷箴一身。簡懷箴心中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矜憫之情,她輕輕拍打著縈縈的雙肩,聲音溫柔地像是清風拂過琴弦:“你告訴我,出了什么事?你總是哭,我怎么能幫你?”
縈縈這才停止哭泣,歪著腦袋淚光瑩瑩望著簡懷箴,可憐巴巴地說道:“你當真會幫我么?”陽光透過高大的玉蘭花樹,稀稀落落照在縈縈的面上,她的一雙晶瑩透亮的眸子,越發顯得清澈動人,不染塵埃。簡懷箴仿佛曾經見過那種眸子一般,只是什么時候見過,卻無從記起。
也許,很多很多年以前,也許,是在午夜驚醒的夢里見過呵。
簡懷箴輕輕拍打著她的肩頭,目光渺遠如天上漂泊的流云,每次見到縈縈,她總是一次又一次的心神恍惚,卻從心底對這個小女孩兒,充滿了愛與憐惜。
“你必須先告訴我,出了什么事兒,我才能幫助你,對么?”她輕聲說道。
縈縈用力點點頭,扁著一張小嘴兒,諾諾說道:“都怪可惡的落雪公主。我們兩個那天把她吊到樹上后,她就生病了。她讓十三娘做一些清蒸荷香糯米丸子給她,那日十三娘籌備皇太孫的宴會,御廚房里頭人人都忙著。就我閑的沒事兒做。十三娘就吩咐我把糯米丸子給她送去。誰知”縈縈說到這里,眉心一緊,眼淚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簡懷箴緩緩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什么老虎紋犀牛杯,那個可惡的公主就讓人打我一頓。我不肯被她打,就用彈弓打在她身上,趁著混亂逃了出來。誰知從此以后,宮中就有好多人在抓我。我已經逃了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縈縈撇了撇嘴,又要張口大哭。
簡懷箴覺得既好氣又好笑。好氣的是落雪公主受到這么多教訓后,居然仍舊張揚跋扈,恣肆驕虐;好笑的是縈縈打破的那只應該是螭虎紋犀角杯,縈縈卻稱呼為“老虎紋犀牛杯”,只是越發如此,簡懷箴越覺得縈縈冰心一片,不染纖塵。
簡懷箴面色霽然,伴著四周花影疏朗,越發顯得和藹可親,她柔聲說道:“你莫要再哭。如果把侍衛引來,我想救你也救不成。你隨我先回去長春宮吃些東西果腹,我央求貴妃娘娘救你一命?!?
“你當真肯救我?”縈縈的眼睛剎那被點亮:“多謝你。我原以為這宮中好玩兒,誰知這里的人動不動就打打殺殺的。我要出宮去找師父?!?
簡懷箴聽她言語天真,句句字字都是出自肺腑,也說在她的心坎之上。宮廷之中,人情淡漠如白紙,人人你爭我奪,勾心斗角,謀算人心,與打打殺殺又有何異?所謂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一道紫紅色的深深宮門,隔住的,豈止是蕭郎,還有人情——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