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闊的田野上建著當地百姓祈雨用的祭臺, 四面寬闊,一覽無余。臨時擺了桌子與坐墊,衛斐云在將領和武州州官的簇擁下, 坐上了首位, 侍女擺上茶點, 靜候對方出現。
須臾, 連綿無邊的竹林里傳來馬蹄聲, 一行打扮樸素的人騎馬而來,為首的赫然是個年紀輕輕的女郎,以碧藍色頭巾挽發, 窄袖及踝騎馬裙,腰間圍著虎皮小兜帶, 后背背著裝著滿滿羽箭的箭袋, 斜挎一把彎弓, 騎馬騎在晴天藍空之下,等她近了, 方看清她那張秀麗甜美的容顏。
他們以為這女首領叱咤一方,應該長得彪悍兇惡才是,萬沒想到是個甜甜美美的小姑娘。
一時都紛紛抬高身子,脖子揚起,去看越來越近的人。
衛斐云手中握著的酒杯凝然不動了, 果然是陛下!他深吸一口氣, 視線落在那些白色勁裝的扈從身上, 陛下這是被他們挾持威脅了嗎?看來不能冒然相認, 待會要隨機應變了。
溫念簫環顧左右, 確實是見面的好地方,四周俱是平坦的田地, 自己背后的竹林則有自己人在,不用擔心對方有埋伏。他從馬背上跳下,身旁的人連忙上前,要跟著他一同上壇臺。
“不用,你們守在這里,一旦有變動,千萬不可硬碰硬,先奔回俠州,不用管我。”溫念簫阻攔了他們,將手里的馬韁繩遞給他們拿著,然后自己背著弓弦過去了。沒有注意到自己部下憂心忡忡焦慮萬分的注視。
到了壇臺下,對方要求卸掉武器。溫念簫握緊手中的短刀,說道:“我只有一人,你們這里有這么多人,我手執武器也不算過分吧?”
莫珠的長相實在甜美可人,那小將許久不曾見過小姑娘了,被她坦然注視著說話,竟然臉紅了,支支吾吾的,不敢太強求她,一時忘記了她曾經帶領軍隊橫掃整個俠州官兵的事跡。
幸而衛丞相在上方開口說道:“不必太過為難她,讓她上來。”
于是溫念簫大大方方地上了席面,先掃視了一番,然后看著主位長相儒雅清俊的男子,心想這是皇帝嗎,不是說少年皇帝嗎……怎么是個大叔?!而且,好像在哪里見過他……這種前世今生的感覺是怎么回事!!!
溫念簫正遲疑不定,只顧凝視著衛丞相,坐在次位的彪形大漢忽然開口,如老虎咆哮,“大膽匪寇!見到丞相大人,還不跪下?!”
原來是丞相啊。溫念簫還是只凝視著他,說道:“丞相大人,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
衛斐云掩下錯愕,難道是失憶了……他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什么,一邊看著面前長高不少容顏已經完全長開的女郎,一邊斟酌著用詞,但在溫念簫看來,這就是默認了!他們果然見過面的,但是等等,好像自己給他添了麻煩。
那主將見場面詭異,目光也懷疑地看起了丞相。難道丞相與匪寇有私情?還是勾結上了?他猛地搖搖頭,丞相最近才趕到南方,遠在京都,如何與匪寇聯系,遂又朝那女首領大吼道:“你少在這里跟我們丞相攀交情了!”
介個大嗓門,把溫念簫硬生生唬了一跳,可惜沒有把小呱呱抱來,不然咱們比比誰的嗓門大!
衛斐云見慣風云變幻的大事,也無法妥帖地處理好面前這個離奇得不能再離奇的場面,自己皇帝陛下的經歷完全可以寫成一本跌宕起伏的話本了。
他見主將鐘離大人總是吼溫念簫,心中默默地替他抹了一把汗,連忙說道:“鐘離大人,不可對她無禮,她是皇帝陛下的貴賓。”
雖然已經有跟他說過,但鐘離覺得這是他們文人客套的說法,貴賓的隱含意思就是要她當階下囚!于是這個武人難得繞了繞心思,卻不知道這貴賓是真.貴賓,不加雙引號的。
鐘離見丞相已經發話,就不越俎代庖了,瞪著銅鈴般大的眼睛,眼睜睜看著匪寇坐了下來。
武州府衙里,莫珠焦急地等著壇臺那邊的消息,坐立不安,就走到了院子里,展影立在樹枝上,雙手抱劍,目光始終警惕地巡視周圍。
“展影,你有看到史瑜在哪里嗎?”莫珠仰頭,問他。
展影立刻開始搜尋史瑜,最后看到他正立在城墻上跟小士兵說話,就從樹梢上飛身而下,“陛下,瑜公子在城墻上。”
莫珠打算詢問史瑜一些關于女首領的事情,他來這里時間長,應該聽到很多傳聞了。
郊外壇臺上,衛斐云遵循他們武將的習慣,先喝三杯酒再談事。
但來的是女首領,鐘離瞪著她,聲音還是如老虎咆哮,“你會不會喝酒?!”
溫念簫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我不聾,謝謝!”
就好像對面坐了一只充滿力氣的大老虎一樣。
說話間,侍女已經端上酒壺,溫念簫低眸看了看,傻子才喝你們準備的酒!
他從箭袋里摸出自己的酒袋,是用竹葉梅花釀制的酒,淺淡略甜,不易醉人。
“我用這袋酒與你們共飲。”
于是各自飲用各自的酒,誰也沒有占誰的便宜。
溫念簫偷偷觀察上方儒雅清俊的丞相大人,只見他掩袖把酒,姿態從容文雅,與下面一眾大快朵頤仰頭猛灌酒的武將全然不同的做派,這京都來的貴族文人果然是跟草莽粗魯的武人不一樣的,她一手支著額頭,一手提著酒袋,在賞心悅目下淺酌淡飲。
察覺到她不加掩飾的注視,衛斐云心里微微一動,莫非陛下是假意失憶,方才說見過自己大概是在暗示自己他不能立刻表明身份,是有什么把柄握在那些人手中了嗎,自己應該怎么不著痕跡地把他從土匪窩里救出來?
衛斐云一邊想著,一邊擱下了手里的酒杯,開始商談正事,“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他問得溫文爾雅,深沉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著自己,溫念簫感覺自己的心微微跳了一下,然后連忙回道:“我沒有名字,他們都叫我小姐。”
“呸,難道我們也要稱你為小姐?!休想占我們的便宜!”又是一聲老虎吼叫,震耳欲聾。
溫念簫也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水靈靈的眼眸瞪著鐘離主將,“那你們就叫我姑娘!一個稱呼而已,何必如此拘泥!”
陛下還是這樣啊,生氣的時候就像炸毛的一只貓。
衛斐云眼眸里有了淡淡的笑意,略帶寵溺地看著她,畢竟是自己和謝國師一手帶出來的孩子,他阻攔了還要懟回去的鐘離,“鐘主將,我們今日坐在這里不是來打嘴仗的,正事要緊。”然后復又看向溫念簫,“我們的鐘主將就是如此毛躁,他心急口快,人卻是極好的,還希望小姐不要介意。你要和議的事情,陛下已經知曉,他非常欣賞您的行軍布陣能力,若是不嫌棄,還請隨我們到城里,我們的皇帝陛下要見您一面。”
溫念簫看著他的神色,好像也與尋常人不一樣,難道我們彼此之間真的有段過往嗎……但是,打住,如今敵我分明,也不排除這個丞相用美色來誘惑自己,好引自己入甕,他們說當朝丞相陰險狡詐,詭計多端,十幾年前被他騙得團團轉,害得復國失敗,自己怎么能夠忘了這件事。
于是她笑了笑,“皇帝陛下要見我,不如也在這里相見,我若隨你們入城,難保你們不設下埋伏來捉我。”
衛斐云凝視著他,陛下竟然不肯以這樣的理由隨自己入城,是之前就被那些人警告過不準入城還是……但是看他那坦蕩天真的模樣,實在不像是有苦衷的樣子,哎,如此精明謹慎的陛下,現在可是害到自己人了。
不能直接相認,又不能直接救他回來,那能怎么辦呢,衛斐云不由開始苦思。
那鐘離主將又按捺不住了,就是看不慣這個小小的匪寇,也不知道誰給她這么大的臉面,于是一拍桌案,“我們陛下英明神武,俊美無雙,能夠見你一面,就是你幾世修來的福分了,你竟然還敢挑三揀四,要選地方!我看你是活膩了!”
衛斐云聞言,靈機一動,連忙阻攔了開始挽袖子準備干架的溫念簫,“小姐,請勿要激動,實不相瞞,我們皇帝陛下答應見您一面,是因為他已見了你的畫像,一時驚為天人,一心想娶你為后,如果您見了我們的皇帝陛下,他合了你的眼,便答應了這門親事,如何?”
話音一落,滿場寂靜。
所有人都以為自己聽錯了,視線全都落在衛丞相身上,他剛才說了什么?!
溫念簫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好像被雷劈到了一樣,問出了所有人都想問的話:“您剛才說了什么?!”
衛斐云覺得此計甚妙,于是雙手攏袖,坐得穩穩的,開口又緩緩重復了一遍,“皇帝陛下命臣為媒人,這次御駕親征,是來向小姐求親的。”
不要議和,要聯姻,一來匪寇能解決,二來溫念簫也安全了,就是不知道他背后那些人會不會答應這門親事,但以千里江山為聘禮,他們也會動心吧,希望陛下已經感化了他們才好。
溫念簫還是覺得自己聽錯了,當朝丞相親自做媒,少年天子來求親?這個國家有沒有毛病?怎么還沒有亡國呢……也是,有自己國家這么豬的對手,也很難亡國了吧……
他繼續風中凌亂中,看著面色安然的衛丞相,心里忽然有些傷心,哎呀,難道自己跟他沒有過去嗎?那他為何這么寵溺地看著自己?真是想不通啊,要是你給自己做媒,說不定我就從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