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整個下午,女孩都在漫無目的地走著,更準確地說是在游蕩,沒有方向,也始終下不了決心。
天色漸漸暗下,終于又磨到了無需再決定的時候。
這個時間,學校已經放學了,老師都走了,只能回家了吧。
“學校……”女孩一邊往尋找著回家的方向,一邊喃喃地自語。
啊,那個男人……是叫李銘宇?他的臉,曾經在學校里見過。
在她剛入校不久,學校里就廣播了對某些學生打架曠課的處分警告。當天放學的時候,她身邊的同學都指著不遠處一個男生小聲議論著,就是他,他被處分了。
女孩順著那些同學的目光望去,是一張冷漠的男生的臉。男生和她同姓李,叫李銘宇。
不久之后,又聽說了男生曠課太多,自動退學的消息。當時他已是最高屆的學生,卻連畢業都沒有達到。
再往后便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再想起過他,只是不知為何,再次見到,還是很快就能記起那張臉。
也許是因為他的神情,他的冷漠。別人都因他的冷漠敬而遠之,她卻偏生出幾許親近之感。
大概我的表情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女孩心想著。
兜兜轉轉,她又走回了父親家門外的那條街道。
夜色已至,大批的白領職員從寫字樓里走了出來。
四周的飯店里飄來裊裊香氣,那是溫暖的菜香。
女孩聽見肚子傳來咕咕的聲音,意識到自己已經餓了,很想快點回家,吃上一頓熱飯。
這時候,她又看見了那個男人,李銘宇。
他正從周圍的一幢建筑里走出來,身著一套黑色休閑西服,冷漠依舊,卻多了幾分成熟和瀟灑的姿態,這讓他的氣質在人群中凸顯出來。
女孩的目光再一次投注在了他身上,挪不開眼。
就這樣一直跟著他的背影,左拐,再右拐。天色一再地暗下去,她卻仿佛通了雷達一般,總能在快要跟丟他的瞬間,快速尋回他的身影。
不知道為什么,就這樣一步接著一步,想要看看他去了哪里,再看一眼,就再看一眼。
她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跟在一個人的身后,忘卻了所有。忘記自己從哪里來,要去往何處,就連不堪忍受的饑餓,也在這一刻忘卻了。
終于,七拐八繞地,他走進了一間酒吧。
女孩也跟在他身后走了進去。
酒吧里音樂放得吵鬧,李銘宇找了一個顯眼的位置坐下,女孩則習慣性地找到一個角落坐著。
服務人員卻不會忽略女孩的存在,拿出一個菜單,擺放在女孩的面前,女孩略一掃過,全都昂貴得讓她驚訝。服務員懷疑地打量著這個身著校服的女孩,正想著是否要打發她出去,就見她點了一份最便宜的果汁飲料。
服務員暫且收回菜單和她手中皺巴巴的錢,沒有趕她。
女孩仍舊注視著李銘宇的位置。
很快,酒吧走進來了一個新客人,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女人衣著講究,橙色上衣,微露酥胸,黑色紗質短裙,下擺形似一撇荷葉,遮住關鍵部位。可能是一名附近工作的女白領,也可能是別的職業,分辨不出。
只見她徑直朝李銘宇的方向走去,見到她來,李銘宇少見地露出了微笑。
兩人面對面坐著,很快桌上就擺上了美酒佳肴。
女孩看了一陣,口中的果汁嘗著越發寡淡無味。
沒想到他被退學以后,經過這幾年,現在工作這么好,還很有女人緣的樣子。當年的那些同學和老師一定想不到吧。
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好像挺為他高興,又沒有任何立場為他高興。感覺自己和他的距離一下子拉得很遠,雖然他們之間距離從來都沒有接近過。
這時候她感覺清醒了許多,她記起自己從哪里來,該回哪里去。
她準備要起身,離開這里。
卻見剛才那位服務員又朝她走了過來,“小姐,這是你的草莓提拉米蘇,還有肋眼牛排……”
幾樣食物一齊擺在了她面前。
女孩納悶地看著服務員,服務員見她這個表情,立刻明白她的困惑,伸手指了指李銘宇的方向,說:“是那位先生給你點的。”
說著,女孩猛地轉頭,只見李銘宇和他對面的女士都已經吃完飯,伸手穿上外衣,準備離席。絲毫沒有注意她的方向。
女孩又困惑,又著急。
她著急想要上前詢問,李銘宇是不是真的給她點了吃的,李銘宇看到她了?
服務員見狀,忙問:“您要走了嗎?這些食物要打包嗎?”
女孩隨口應道:“打包打包。”
這時候李銘宇已經摟著漂亮女郎的后背,邁步走向酒吧大門。
就在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女孩隱約看到他朝自己的方向看了過來,只看了一眼,又撇過臉去。
還是那種冷漠的眼神。這時候女孩也不確定起來,她想追出去,她想再確認一下。
等她拿過服務員打包的餐盒再追出去的時候,只見男人抱著身邊的女人上了一輛黑色轎車。車子在路上駛出以后,女孩還追著跑了百米的距離。
但是,那輛車始終沒有停下,很快就將她甩在了后面。
女孩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她站在原地,愣了許久,半晌,恍恍惚惚地,往家的方向走回去。
看到這里,沈然心里略感悵然。
雖然看的是別人的記憶,但當他以當事人的視角去看周遭的世界,去體驗她的經歷和生活,就難免會代入到她的心情和感受里。
如果說坐在咨詢室里與來訪者對話需要的是理解對方的共情能力,那么,沈然現在體驗到的,就是過于強烈的共情。
審訊室外,小美接到了一通電話,是陌生號碼,她沒有存過。
接起一聽,是許光遠。
小美有些意外,隨后又想起了陸城之前的交待。
他告訴小美,審訊的內容都是對外保密的,他們的對話內容只有警方內部人士才會知道。研究所也遵從這項保密原則,但是對于儀器的使用,以及沈然在發揮自己的“特意功能”時候具體會發生什么,他們都不知道。
他不放心,他要將一部分信息透露給合作方,也就是研究所,但不是人人都有權限可以得到這部分信息,他只授權透露給了項目負責人,也就是許光遠。
他需要有人從技術上進行監控,以確保儀器使用的安全。
這樣一來,他在里面,與沈然一起工作,許光遠在外面,監控數據,他才能夠完全放心。
小美想到這層,知道應該是陸城的安排起了作用。
只是沒想到這么快就起了作用。
“您好,許教授,有什么事嗎?”
“你們在使用連接裝置吧,我這里監測到了儀器啟動。”
“嗯,是的。”
“你看現場使用的人,現在狀態都正常嗎?”
小美朝透視玻璃看了一眼,剛才她一直都觀察著里面的動態:“正常吧,他們就像是睡著了,一直這樣,大概有二十分鐘吧。”
“不對,他有點不對。”許光遠的語氣有些著急。“你從外面可能看不出來,沈然,主控者是他吧,他的數據有些異常。他的情感體驗和他所連接的對象是一致的,而且有些超出正常的情緒波動范疇。”
“啊?”小美沒有聽懂,云里霧里的。
“哎,簡單說就是他對‘夢境’中賦予他的角色有些過于代入了,情緒起伏也比較大。”
“這會有什么問題嗎?”
“現在問題應該不大,只是嚴重的話,他可能會忘記自己原本的身份,忘記任務目標,甚至無法喚醒。”
“啊……”許光遠這么一解釋,小美就明白多了。聽上去問題挺嚴重的,她也跟著緊張起來,“那應該怎么辦?”
“那是極端的情況,目前看來,還算穩定,陸城也在,問題應該不會很大。哎,我這里只能看到他們的體征數據,具體他們在經歷什么我也看不見。我等會過去看看。”
許光遠的權限是受限的,加上目前技術的限制,他們在意識世界里經歷的內容,也無法以圖像形式呈現在計算機上。
在那個意識相連的世界里,女孩的故事仍在繼續。
女孩沒有追上那輛車子。
這讓她一下子清醒了許多。
在追什么呢?她問自己。是啊,得趕緊回家了吧。
慢慢騰騰,晃晃悠悠,女孩乘著末班公交,回到了母親的住所,也就是她現在的家。
母親已經睡著了,好像還喝了酒,沒有發現她今天反常的晚歸。
她左思右想,還是把今天從爸爸那里討來的錢,拿出大部分放在了桌上。
每個月她照慣例都要去找爸爸要錢,八百塊,不多,這個數目是要拿給媽媽的,剩下還有兩百,女孩握在手里,沒有了主意。
學費不高,但是這點還是不夠的。
除非再找媽媽要些,但她可以想像若是伸手找媽媽要錢,又會得到什么樣的反應。
況且,她也不想看見媽媽再接近那個陌生男人。
媽媽會接受那個男人,多半也是因為錢的關系。
他不是真心對待媽媽,她看得出。
煩惱著這些,女孩漸漸睡著了。
第二天,女孩起床的時候,母親正在廚房給她做早飯。
平時,她很少起得這么早。
看見女兒走過來,高興地對她說,錢已經收起來了,幸好她及時討著了錢,不然這個月房租又來不及交了。
見母親歡喜,女孩也扯著嘴角,沖她笑笑。
“你早點吃吧,吃了好上學。”
女孩點頭應是。
她不知道媽媽是不是忘記這已經是新學期的開始,要繳學費,還是要等著她開口,才會主動與她商量……
她終究還是沒有開口說起這事。
走在去學校的路上,她再次陷入了那種茫然游蕩的狀態。昨天沒有去學校,不知道老師有沒有打電話到家里,如果要打,是找爸爸還是媽媽呢,反正他們兩人都沒有來和自己說過這事。
她不知道自己今天要不要去學校,不知不覺間,又變成了漫無目的的閑散瞎晃。
走著走著,她又來到了昨天走過的街區。
不過她不是來找父親的。
而是走到一幢寫字樓的門口,遠遠看著。
也沒有什么目的,就這么看著,看得累了,就在門口的一排石墩子上坐著。
她準備再看一個小時,就回去。
可一個小時還沒到,樓里就走出一個人來。
是那個叫李銘宇的男人。
見到他的時候,女孩這才意識到自己為什么會坐在這里。
明白過來了以后,她反而不敢讓李銘宇看見自己,說不出為什么,就是不敢。她站起身來,想要離開。
誰知剛起身,頭頂上就投下了一道陰影。
有人站在了她面前。
一抬頭,就看見了那張臉。李銘宇兩手插口袋,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她的心臟跳得極快,就像第一次和他的眼神對上時一樣。
他也和昨天一樣,冷眼看她。
打量了一會兒,他開口道:“和昨天一樣。你離家出走嗎?”
聽到了李銘宇的聲音,女孩才恍然醒悟,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她搖頭又點頭,不知道要怎么描述自己的狀態。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道:“去吃飯。”
說完抬腳就往前走,走了兩步,轉頭看看,女孩站在那個石墩子旁,冷聲道:“我請你吃飯,你來嗎?”
女孩小跑走到他身邊,跟著他一路向前走去。
沒有去昨晚的酒吧,而是找到了附近一家飯館。兩人找了面對面的位置坐著,李銘宇看著訂單隨手點了幾樣家常菜。
女孩則一直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
席間兩人一直沉默不語,不了解的人大概以為這是兩個陌生人拼桌吃飯。
“你叫什么名字?”李銘宇抬頭,盯著女孩問。
女孩不知道為什么,昨晚看見李銘宇摟著那漂亮女人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意是殷勤而風趣的,此時面對她的時候,卻毫無表情。
大概因為自己不是漂亮女人吧,女孩想。
“我叫李麗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