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里少了蟲鳴蛙叫。
此時又不是年節,像陳家隊這樣的小村子在夜里本該十分安靜。就算是誰家兩口子拌嘴掐架偶爾會鬧出些動靜,但頂多狗亂吠幾聲也就罷了。
可今夜的陳家隊有些不對勁兒,整個村子竟跟我和梅四六上次經過時一般熱鬧。
上次是白天滴滴答答吹著喇叭娶媳婦,這次又是為了什么?
零星幾家亮著燈火,稀稀落落的房屋在如墨的夜色下顯得格外孱弱。
村子里的人好像有一大半都跑了出來,人們盯著熱鬧追看的熱衷程度不亞于蒼蠅盯著裂縫的蛋。瞧熱鬧的人披著棉襖趿拉著大棉鞋,推推搡搡地擠在一戶人家的院口。
“二老爺,這戶人家瞧著眼熟。”梅四六悄聲說道。
在大黑山的時候,我沒阻攔梅四六對我的稱呼從燕先生變成了二老爺。但下了山,我就叫梅四六改回去。可他偏偏不聽,非說這是城隍廟的規矩。
跟上千年的規矩一比,對我的這點兒敬畏之心也得靠邊站。
我望著那戶人家也皺起了眉頭,好像是有那么一點兒印象。之前路過時,趕上村里辦喜事。對,就是這家。
梅四六這時也一拍腦門,顯然也想了起來。
只有旁邊的婆雅一頭霧水,好奇地向人群里張望。
我拍拍梅四六的腦袋,示意他走過去看看。當然我們去看的不是熱鬧,而是去看看有沒有蹊蹺。
我們幾個湊近人群,就聽里面傳出嘁嘁喳喳地小聲嘀咕。
“他二嬸,你說這老謝家的三小子是不是沖撞啥臟東西了,咋就平白無故地發起狂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問身旁另一個胖女人。
“噓,這大晚上的,可別胡說。”胖女人似乎有些膽小,但并不妨礙她湊熱鬧的心。
“我聽說這謝老三早前突然發燒,這會兒不是燒糊涂了吧?”另一個中年的漢子說道。
“切,誰家沒個發燒的,你見誰有這么邪乎?”那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嗆了那漢子一句。
漢子訕訕然,便扭頭接著往院子里張望。
他們的身前還擠著不少人。
此時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院子里,確切地說,是盯向院子里發狂的男人。
幸虧這家也亮著燈,我隱約看見男人的側臉,一臉的草灰色。眼睛有點鼓,表情猙獰,似乎身子里藏著一只野獸,抑或他自己就是一頭披著人皮的怪物。
此時這發狂的男人正掄著鐵鍬砸自己屋的窗戶。
而躲在一角嚇得瑟瑟發抖,又哭天搶地地叫發狂男人住手的,是兩位花白頭發的老人。
“三兒,你這是咋的了?可別嚇媽呀!”老太太被老頭護著,喊完之后又沖老頭說,“老頭子,你說咱做了啥孽啊?讓咱兒子著了魔怔……”
“哎!”老頭嘆口氣,似乎在自言自語,“咱窮苦老百姓,踏踏實實靠天吃飯,跟地要糧食,能做啥孽?”
聽到這,我大致明白一些。正要撥開眾人進去,就聽身后突然有人喊道:“村支書過來了,大家伙讓一讓,讓一讓。”
眾人聞言,悉悉索索地讓出一條路。
我回頭看見一個身材微胖的中年人走在前面,后面便是剛才喊話的帶眼鏡的男人。
等這位微胖的村支書擠過人群走進院子時,那縮在一角的老兩口像是看見了救星一樣跑過去,牢牢攥住來人的兩條胳膊,一個勁兒地搖晃求助。
“謝老蔫,你別哭,咱們先把三兒捆起來,再往醫院送。”說完便一揚手,先前喊話的眼鏡男已經從人群里扒拉出四五個壯實的男人,眾人忽地一下在院子里站成了一排。
原來,看熱鬧的人也并不只是圖一個茶飯之余的新鮮話題,他們中也有人流著熱血。
“老蔫,你和嫂子先退出去。”村支書沖那站進院子的五個壯漢點點頭,然后對老兩口提出建議。
“高老弟,太感謝你了。老少爺們謝謝你們了。”老頭說完就要鞠躬。
這時,那就要砸完玻璃的發狂男人似乎聽見院子里的人多,轉過頭沖人們呲牙,嘴里發出嗚嗚嗚地聲音,好像在驅趕我們似的。
“快走。”那村支書催促了老兩口一聲,也跟著后面退出了院子。
那五個壯實的男人走到院子當中,與發狂的男人進行周旋。只見這個發狂的男人,也就是人們嘴里的謝三兒掄起鐵鍬朝人頭削去。
圍觀的人群里齊齊倒吸一口涼氣。更有甚者,竟然驚呼出聲。
好在這發狂的謝三兒有些神志不清,那一鐵鍬最終沒有傷到人。但一次沒傷到,不代表次次傷不到。那險些被削去腦袋的壯漢似乎有些腿軟,朝人群看了一眼,見大家都盯著自己,這才悄悄擰一把大腿,堅持著站直,但我卻瞧見他那小腿肚一直在打顫。
反觀這謝三兒,似乎被剛才那一聲刺激得更加瘋狂,手里的鐵鍬掄成了圓,打著圈地掃向那五個壯漢。
這謝三不論是身體的強度和靈活性上都比五個壯漢強上不少,再加上手里還提著一把鐵鍬。撕扯的時間一長,那五個壯漢恐怕都有危險。
我看了左右一眼,發現圍觀的人再沒有嘀嘀咕咕,但很明顯,也沒有敢再進院子的。
先頭出去的幾個全憑熱血,現在出去便需要戰勝恐懼。而絕大多數的人最怕的便是面對恐懼,又哪來的勇氣去戰勝?
我無奈地搖搖頭,如果這時候皮大仙或者趙洪亮在,恐怕一個人就能搞定眼前狀若瘋牛的男人。
算了,還是我上吧。
盡管我身體已經廢到連車都開不了,但對付這個發狂的謝三兒應該還不成問題。
見我要出去,梅四六不敢叫人聽見他的聲音,便悄悄拽了拽我身上比門簾子還不如的軍大衣,見我低頭看他,他先是指自己,又指了指院子里發狂的男人。
我明白他在詢問,用不用他過去控制謝三兒。
我搖搖頭,這里人多,梅四六不宜動手。
婆雅也扭頭看我,我同樣拒絕。接著,我便由梅四六扶著,扒拉開眾人,“諸位,讓一讓。”
那個說謝三兒沖到臟東西的婦女扭頭看了我一眼,皺眉道:“哪來的要飯的,去去去,瞎湊啥熱鬧?”
“大姐,那院子里的五個人,恐怕有危險,我得去看看。”
“哎呦喂,你當自己是啥?五個大男人都不行,你這病歪歪的體格子能行?”
聽到我們這里有聲響,圍觀的人群里有一部分扭過頭來瞧,八成是見我破衣爛衫,又紛紛轉過去懶得搭理。
只有那略胖的村支書喊開了眾人,把我叫了過去。
于是,品頭論足的雜七雜八聲開始冒出來。
“我擦,他是誰啊?這時候還敢往上竄,不要命了?”
“不知道,你看那模樣,跟個要飯的似的,是不是活夠了?”
“沒準是個高人?”
“我呸,高人能是這德行,我看就是個騙吃騙喝的。”
他娘的,你們一家才騙吃騙喝呢,老子憑真本事掙錢!于是,我一個大白眼賞過去,你行你就上,不行別嗶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