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現的復辟丑劇煙消云散了,討逆軍總司令段祺瑞凱旋回京,這時候的他可謂志得意滿。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歷史上有了段祺瑞三造共和之說。
所謂“一造共和”,是指武昌起義后,段祺瑞領銜北洋諸將發表“共和通電”,逼清帝退位。
此事表面上是段祺瑞做的,實際上是袁世凱授意。換句話說,如果背后沒有袁世凱默許或“指點”,段祺瑞不會領銜通電擁護共和。貢獻不能說沒有,但是拔高到“締造共和”的高度,實在是勉為其難。
而所謂“二造共和”,說的是袁世凱稱帝,段祺瑞采取不合作態度。言外之意,只要段祺瑞肯幫袁世凱,帝制就能搞下去,甚至能平息護國運動。
段祺瑞和馮國璋等人,在護國斗爭中的作用同樣是不能否認的。但上升到“再造共和”,這未免太高估段祺瑞“不合作”的作用了。試問沒有轟轟烈烈的護國之舉,如何能把袁世凱打倒?
這“三造共和”,雖然沒有很激烈的戰斗,但還是可圈可點的。畢竟是段祺瑞振臂一呼,率軍討逆,把張勛的辮子軍拿下。當時,想“再造共和”的人不少,比如南京的馮國璋很積極,可惜離北京遠了一點,而段祺瑞在天津,近水樓臺。
無論如何,討伐張勛,恢復共和,這使段祺瑞獲得巨大民望。
隨同段祺瑞入京的,有湯化龍和張國淦等。
他們一行抵京后,立即前往府學胡同的段宅密商“總統”問題。
張國淦建議迎黎元洪復職,以維持正統。
但段的成見極深,張才一開口,段的臉色馬上沉下來,咆哮著說:“這是什么話,我怎么還能和他共事?”
張說:“和他共事容易,換另一個人來當總統就很難了。他是一個赤手空拳,又受過挫折的人,今后當不會再鬧意氣。”
張的話自然有道理,段倒是能聽得進,不過他對于黎免他總理職這一事創痛甚深,仍不肯接受張的建議。
這時,段的身后跑出一個舉著手槍的人來,大聲叱罵說:“那個敢替黎某人作說客,就以軍法從事。”
說這話的人,原來是討逆軍總部的軍法處長丁士源。
張只得報以苦笑,他心里想我這人生來命苦,黎的左右疑我是段黨,段的左右又疑我是黎黨。以前在黎免段的國務總理時,自己曾建議黎三思而后行,黎的親信金永炎也曾摸出手槍來罵我替段做說客。如今又被段的親信丁士源用槍指對,兩邊不得好,做人實在太難了。
其實,張國淦是真心希望民國好,也希望黎元洪和段祺瑞好。可惜忠言逆耳,沒人肯聽他的。
雖然受挫,張國淦仍勸段能禮貌的對待黎。
他的理由是:“你今天的國務總理,仍是他所任命,他現在還在日本領事館中,理應接他出來。”
段接受了張這一提議,于是派江朝宗到日本公使館接黎回居東廠胡同私邸。
黎離開日本公使館后,段就親赴日本公使館。對林權助公使保護黎總統表示謝意,同時也感謝日本在討逆軍行動時的各項幫助。
現在,北京政.府面臨一個新問題,黎元洪的總統地位究竟存在還是不存在?
第一種說法是黎在復辟政變發生的第二天,就已經引咎辭職了。七月二日黎的電報中說,根據《約法》第四十二條及《大總統選舉法》第五條規定,請馮國璋以副總統代行大總統職權。電報是黎自己草擬的,所以馮取得總統地位合情合理合法。
第二種說法是:電報只是請馮暫在軍署(江蘇督軍公署)代行大總統職務,不是請馮長期地代下去。這含意是黎在不能行使職權時,授權馮暫代,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舉。一旦回歸正常,當然回任總統,而馮的代理資格也隨之消失。
馮國璋很會做人,在復辟政變平定后,馬上發表通電說:“現在京師收復,應即迎歸黎大總統入居舊府,照前總理,國璋即將代理職權奉還黎大總統,方為名正言順。”
黎元洪有自知之明,也識時務。他返回東廠胡同私邸后,即通電全國,宣告去職。
次日,又發出第二電,詳述去職情由:
“寒電計達。頃聞道路流言,頗有總統復職之說,窮加揣擬,驚駭何極!元洪引咎退職,久有成言,皎日懸盟,長河表誓。此次因故去職,付托有人,按法既無復位之文,揆情豈有還轅之理?伏念無洪夙闕裁成,叨逢際會,求治太急,而躓于康莊;用人過寬,而蔽于輿凡。追思罪戾,每疚神明。國會內閣,立國兼資,制憲之難,集思尤貴。當稷下高談之日,正沙中忿語之時,縱殫慮以求平,尚觸機而即發;而元洪揚湯弭沸,膠柱調音,既無疏浚之方,竟激橫流之禍,一也。
“解散國會,政出非常,縱謂法無明條,鄰有先例,然而謹守繩墨,昭示山河,顧以懼民國之中殤,竟至咈初心而改選,格蘆縮水,莫遂微忱;寡草隨風,府隳特操。二也。張勛久蓄野心,自為盟主,屢以國家多故,曲予優容,遂至乘瑕隙以激群藩,結要津以徼明令。元洪雖持異議,卒惑群言,既為城下之盟,復召奪門之變。召峰螫指,引虎糜軀。三也。
“大盜移國,都市震驚,撤侍衛于東堂,屯重兵于北闕。元洪久經驗浪,何憚獰飚?顧憂大廈之焚,欲擇長城之寄,含垢忍辱,貯痛停辛。進不能登合授仗,以殄兇渠;退不能闔室自.焚,以殉民國。縱中興之有托,猶內省而滋慚。四也。輕騎宵征,擬居醫院,暫脫身于塞庫,欽奮翼于澠池;乃者鬧人者不通,偵騎交錯,遄臻使館,得免危機。自承復壁之藏,特栗堅冰之懼,亦既宣言公使,早伍平民,雖于國似無錙黍之傷,而此身究受羽毛之庇。五也。
“凡此愆尤,皆難解免。一人叢脞,萬姓流離。睹鋒鏑而痛傷兵,聞鼓鼙而慚宿將。合九六而莫鑄,投四裔以何辭!萬一矜其本心,還我初服,惟有杜門思過,掃地焚香,磨濯余生,懺除夙孽。寧有辭條之葉,仍返林柯;墮溷之花,再登茵席。心肝倘在,面目何施?……況馮總統江淮坐鎮,夙得軍心;段總理鐘篪不驚,再安國本,果能舉左摯右提之實,寧復有南強北勝之虞?
“至于從前兵諫,各省風從,雖言愛國之誠,究有潰防之慮。此次興師討賊,心跡已昭,何忍執越軌之微瑕,掩回天之偉績,兩年護國,八表齊功,公忠既已同孚,法治尤當共勉。若復潔短衡長,黨同伐異,員嶠可到,而使之反風;宣房欲成,而為之決水,茫茫慘黷,豈有寧期?鼎革以還,政爭迭起,凡茲兄弟鬩墻之事,皆為奸雄竊國之資。倘諸夏之偕亡,詎一成之能藉?殷鑒不遠,天命難謀,此尤元洪待罪之軀所為垂涕而道者也。勉戴河間,奠我民國,慚魂雖化,枯骨猶生;否則荒山越翳,縱熏穴以無歸;窮海田橫,當投荒而不返。攄誠感聽,維以告哀。”
黎元洪回到東廠胡同的第三天,遇到了一樁意外事件。
黎每天起床很早,他的習慣是六點多鐘在花園散步,雖在日本使館寄居時亦如此。
十六日早上,黎照例早晨散步,忽然看見一個陌生大漢,手持利刃在園外探頭探腦。這天黎很機警,立刻感到這件事太不尋常,來者可能是刺客,于是乘對方沒有注意到,悄悄地躲到花廳去。
果然來的惡客已進了園門,黎的衛士發見,大呼有刺客。刺客看來是個武功高手,舞動大刀,向迎面來的衛士砍去。一連砍死了正目王鳳鳴、護衛馬占成、連長賓世禮三人,還砍傷了伍長李保甲、衛兵張洪品兩個衛士,然后飛步逃走。逃到東口小巷,才被一個帶槍的衛士開槍打死。
堂堂的大總統官邸發生了如此嚴重的血案,自然是北京城內的一樁大案。軍警趕來勘查,很快就查出兇手的來歷,原來他竟是黎宅的衛隊排長。山東曹州人,姓王名得祿,據說他是患有神志失常的精神病人。
警察局的公報說:黎的衛士曾在被火焚毀的張勛宅內搶東西,因分贓不勻,發生內哄,互相仇殺。公報又說黎宅衛隊共有三百余人,是黎總統用私人名義招募的。同時特別強調這件血案和政治無關。可是這一強調卻不能自圓其說,因為黎的衛隊中,不可能用一個患精神病的人做排長,既然兇手患了精神病,又怎么會與搶東西分贓不勻有關。這樣案情演義,和兩年前搜查蔡鍔寓邸案似曾相識。
黎自兇案發生后,不敢留居東廠胡同私邸,他把張國淦找來商量。
黎對張說:“現在怎么辦?我變成下臺總統,可是又走不了。像今天這種情形,我這條命早遲要斷送了的。”
張眨了眨眼說:“他們說兇手有精神病,是分贓不勻而互相殺戮,你就讓他們這么說好了。既不能爭辯,也不必聲張。因為事情再鬧僵了,你更沒有出京的機會。”
黎點了點頭:“但是我仍以早日離京為上策,愈早走愈佳。”
張想了一下,說:“這件事如果和老段要求一定辦不到,還不如等老馮來京后,和他磋商。我想,馮不會喜歡北京城里有兩個總統,因此一定會同意和幫忙的。”
黎請張陪同遷到法國醫院暫住,張滿口答應。
段祺瑞借口黎的衛隊人員復雜,就派江朝宗解散了黎的衛隊,另派軍警保護黎宅。
先前,黎元洪曾被袁世凱軟禁瀛臺,屢次要求回湖北黃陂原籍,袁都說要和他朝夕商談時政,不放他南行。現在他宣布下野,想去天津或青島做寓公,段祺瑞雖然肯定不愿和他朝夕商談時政,可是卻也不放他出京。
黎覺得自己再度變成了政治俘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