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衷學堂一年半的求學生活,給了胡適如此豐厚的人生獎賞,讓胡適縈念于心,不盡感激。成名之后,他曾兩次撰文,親切回顧在澄衷的學習生活,感恩之情,溢于言表。他還先后三次回母校視察、演講,其溫厚謙和的形象、睿智深邃的思想,深深烙印在澄衷師生的心中。
1936年4月,胡適在《敬賀母校卅五周年紀念》中感慨:“我離開澄衷整整30年了。但我現(xiàn)在回憶那一年半的光陰,我還覺得那是我幼年最得益的時期。”
但是,胡適在澄衷學堂同樣沒拿到畢業(yè)證書,因為沒等到畢業(yè),他便憤然離開了。
不是學得好好的嗎?怎么回事?
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胡適轉(zhuǎn)入澄衷學堂與白振民有關(guān),離開澄衷學堂也與白振民有關(guān)。
白振民,名作霖,江蘇南通人,上海南洋公學首批師范生。先后在澄衷學堂任副教長、總教長、校長。前邊提到過,白振民與胡適的二哥胡紹之是同學,可以說胡適就因為這一層關(guān)系,才很容易就進入了澄衷學堂。
如前文所說,胡適熱衷于社團活動,喜歡學生活動。他在澄衷學堂發(fā)起組織或參與的學生自治團體有集益會、學藝會、理化研究會、算術(shù)研究會等近10個。當然,投入時間和精力較多的是閱書社、自治會等。作為總教長或校長,白振民對社團活動、學生自治等,是相對認同和重視的。
“閱書社章成立后,已蒙白振民先生贊成,允以故算學三齋地假為社所,并允以本校藏書相助。本社得此助力,大約不十日當可成立矣。”
“向白振民處取得江蘇學會簡章一紙,見其完備善美處,直非安徽學會會章所可比擬。”
“澄衷的好處在于管理的嚴肅,考試的認真。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辦事人真能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功課和品行。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
從胡適當時的日記和日后的回憶可知,胡適對白振民的印象大體是良好。而從胡適在學校的境況可知,白振民作為學校的主要負責人,對胡適也是很看重,很支持的。
但是,白振民管理學生十分嚴格,也由此把自尊心調(diào)得極強,容不得學生有所過失,更不能容忍學生對他有所不敬,以至于時而將小問題演成大矛盾。而胡適呢,在“澄衷”的一年半期間,思想受到了當時社會思潮的強烈震與沖擊。在追隨新潮的波浪里,胡適的獨立意識與人格尊嚴也得到了張揚。具體表現(xiàn)是,他當班長,堅持己見,行使獨立權(quán)利,時時要與校方?jīng)_突抗爭。
毫無疑問,這便為二人的關(guān)系留下了隱患。
胡適離開澄衷學堂的“導.火.索”是“罷操風波”。關(guān)于“罷操風波”的前因后果,胡適的澄衷學堂日記有詳細記錄。
5月16日那天天氣很熱,學校的夏操服也未備好,同學們要求不做夏操,胡適便代大家向?qū)W監(jiān)林仲希反映,林說可穿舊的夏操服。胡適去看,發(fā)現(xiàn)舊操服少十來件,認為夏操做不起來了,就與同學到教室里溫習功課。
忽然林仲希與白振民駕臨,詰責眾人不做操,胡適即以天熱為由回答。不料白振民“怒甚”,說胡適是“集眾要挾”。當日東一齋也未出操,大概白振民認為是受西一齋影響,胡適那時的學名叫胡洪骍,白振民因此道:“東一不操,西一擔其責;西一不操,胡洪骍擔其責。”說完就走了。
學生們見勢不妙,于是于下午補操。
白振民本欲重罰為首的人,后被其他老師勸止,但他卻又掛出告示牌,上面寫著:兩齋不出操,事先不清示白振民先生,西一齋班長胡洪骍與東一齋班長趙啟承“不勝班長之任,應(yīng)即撤去”。
胡適自認不先請示是有過錯,但不領(lǐng)受其他“罪名”,當晚又聽一位叫余成仁的同學說:“總教習說你強辯,說上午托言不能操,下午卻能補操,操后怎么也不生病呢?”胡適聽了這話,自然也生氣,于是當即寫了一封信給白振民,陳述事情緣由,又引余同學的話,加以辯白。
白振民讀了胡適的信更加生氣,認為胡適竟引旁人的話來詰責,“氣焰甚盛”,次日對胡適道:“此語我未嘗說,你從何處得來?若是教習說的,我辭退教習;學生說的,我開除學生!”胡適便據(jù)實說是余成仁說的。
白振民道:“我不曾對余成仁說胡洪骍一個字,可證也。”
胡適又去詢問余成仁,余成仁道:“這是我解釋白總教之意之語,他說不曾對我說你一個字,此則大謬,他確實說過你找借口的話。”
于是余成仁與白振民對質(zhì),白振民不再堅持他未曾提胡洪骍一個字了,而改口為“我實說你但無病不病之語耳”。胡適天真地以為事實既已清楚,事情可以就此了結(jié)了。他不知這一回合以他小勝,白總教怎能咽下這口氣!
次日,告示牌又掛出來了,其中有“播弄是非,誣蔑師長之咎,應(yīng)由胡生一人任之”之語。胡適在日記里將白總教的言行說為“無理取鬧”,又寫道,假使我真想播弄誣蔑,就不會耗費筆墨來辯解,而會當眾陳述事實使他難堪。
大概胡適將這意思又寫信給白振民,而下午白振民又掛出告示牌,中有“胡生能保他日無此等無秩序之事否?若有之,應(yīng)由何人擔其責任?”
胡適見了,在日記里將此斥為“尤為無理”,并以“事之有無,當視學生之程度若何及管理法若何而后可定。若何人擔其責任,則當視此事之性質(zhì)如何而后定”回敬白振民。
下午,胡適收到二哥的來信。原來,前一天白振民與胡適不約而同地就此給嗣秬寫信,白振民狠狠地告了胡適一狀,信中有“將此不悛,將不能顧私情而妨公益”等語,總之嗣秬即使沒將白振民的信轉(zhuǎn)寄胡適,至少引了些白信中的話,被胡適視為白振民“痛詆吾”。
嗣秬在信中未仔細分析誰是誰非,對弟弟也未深責,而只“深戒”道:“弟所以致此者,皆好名之心為之。天下事,實至名歸,無待于求。名之一字,本以勵庸人。弟當以圣賢自期,勿自域于庸人也。”
這樣一說,頓時使胡適站高一線,心胸開闊,也就愿意聽從二哥的話,委屈自己,寫信向白振民“略陳悔意”。
次日白振民又懸出告示牌,略謂“胡洪骍自陳悔改,姑許其自新,前情姑不追究”云云,此波瀾也就歸于平息。可是胡適既非真的“悔過”,他在日記中寫道:“1906年5月19日,嗚呼,幾許筆墨,幾許口舌,直為爭一副光耀之面具之價值耳!”
白振民爭到了面子,胡適自然也就失了些面子,剛好嗣秬又有信來,“諄諄以輕妄相戒”,胡適即把信拿給同學們傳閱,實際上帶有告訴大家他妥協(xié)的真正原因的意思,也是為了挽回一點面子。
但經(jīng)此一事,胡適在二哥的一再教導下,對自己也進行了一番反省,他在5月22日的日記中,痛斥自己一生有好名、鹵莽、責人厚三大病根而欲痛改。
事過兩月后,那位余成仁同學又有事得罪白振民,胡適在日記里寫道:“ 1906年7月16日, 今日暑假謁圣后,學生皆出校矣,忽見一牌示謂‘余成仁既自命太高,應(yīng)聽其別擇相當者入之,下學期毋庸來校’ 云云。蓋昨日事之結(jié)果也。成仁往詢其‘自命太高’之語何所見而云然?白振民曰‘即使汝不如此,則作為我恭維汝之語可也’云云。”
胡適日記對這件事語焉不詳,十來天后,他的一部“澄衷日記”也結(jié)束了。25年后,胡適作自傳《四十自述》,中間有段寫道:“我在西一齋做了班長,不免有時和學校辦事人沖突。有一次,為了班上一位同學被開除的事,我向白先生抗議無效,又寫了一封長信去抗議。白先生是懸牌責備我,記我大過一次。”
那個被開除的余成仁,是胡適當時“最相契”的六位同學之一。胡適在《四十自述》寫到白振民,并無指責之言,倒不乏贊揚之語,比如他寫道:“澄衷……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辦事人真能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功課和品行。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對于白振民記他大過,他也不說公與不公,而這樣寫:“我……知道白先生很愛護我”,只是“我當時心里頗感覺不平”。胡適筆下這樣寬容,固然可以理解為事過境遷、心平氣和了。
但當時“我當時心里頗感覺不平”的結(jié)果是,胡適一怒離開了澄衷學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