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楠八仙飯桌上只見九鳴,以及一旁伺候的小童。
九鳴尚算滿意地吃著滿是肉食的早點,賊溜溜的眼神沒有再打量小烏龜精。
小童不由得輕輕松了口氣。笑話了,被惦記了那麼幾天,還不摸出這妖怪的胃口,它也就活該被烤著吃了……
“喂!”
小童聽他叫喚不由得猛嚇一跳,怎麼了?該不是不合胃口吧?
“伺候了這麼些天,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童眨眨小眼,也不知道今日這妖怪怎麼來了興致,居然問起他的名字來了,於是便老老實實地回答:“金楓。”
九鳴嘴里嚼著肉,嚅著嘴說道:“名字還蠻有氣勢!”
哪能有什麼氣勢……小金楓心里嘀咕,它真身就是一只長尾小山龜,俗名地龜,也叫楓葉龜……也不知怎的天緣巧合,吃了山中千年靈芝草開了天靈,後來遇到過路的老玄龜精,便被收作徒弟。
“這手藝還不錯!”
小金楓心里苦笑,是啊,您老覺得不錯就好,只要別把我當飯吃,就算火烤鸞鳥龍肉夾饃都成。
還未及回話,突然門外一陣喧鬧,方才九鳴進屋顯然沒有順手關門,大門一下便被闖開,跑進十幾來號人,看這些人衣著樸素,有老有小,有年輕壯漢更有年邁老嫗,入門一見那小金楓,為首一位老爺子嘩啦便跪下了,後面跟著那群人也有樣學樣,在院子里跪下一大片。
看老爺子跪地叩拜,嘴里說著不清不明番話。
那小金楓跟老玄龜精在此修煉多年,自然識得此地方言,便也是嘰里呱啦地跟他們說起來。
九鳴托著腮,饒有興趣地看著地上跪著的一大群人。也奇怪,天上的神仙都喜歡凡人對他們又叩又拜,怎麼他也沒覺得這有什麼好啊?多叩幾下,身上不見得多出一兩肉來。
等他們說完,就見金楓一臉為難,便忍不住問他:“他們說什麼?”
小金楓回過頭來,與他說道:“他們是天山腳下的牧民,現在正是放牧的好季節,卻不知為何一夜之間,百草枯盡,不見綠野。牧民都是靠牛羊為生,沒了草,牛羊得餓死,他們也沒了活路。後來聽一個過路的漢人說起,這里住了一位活神仙,便特地過來求助。他們找的想必是師傅……我去找師傅看看!”說罷趕忙去東廂找老玄龜精,可坐在位子上的九鳴卻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
果然,小金楓哭喪著臉回來,手里拿著一個紙條,上面潦草的寫了幾行字:“金楓我徒,為師夜觀星象,見東方有異,故往一探究竟,歸期未定,徒兒保重,為師去矣。”
九鳴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回來的時候便見那老玄龜精背著包袱鬼鬼祟祟地從後院順著山路溜了,估計是算到了今日有麻煩來了,以他的本事,糊弄一下那些凡人還行,當真遇上有本事的大妖,豈不是把身上的肉送到妖怪嘴里麼?
可憐那小烏龜只顧著砍柴淘米,愣是給留下了。
此時那群人方才注意到坐在桌邊的那個男人,見他一頭異於常人的鮮豔發色,還有一雙飛目斜吊的赤瞳,他們哪里見過頭發非黑的人,見狀當即露出驚駭神色。
與那些崇拜或尊敬的表情比起來,九鳴似乎更滿意眼下這種表情,哈哈一笑,竟故意兩腮裂開,露出尖牙叉舌,那些凡人哪里受得了這般驚嚇,年輕的尚不過腳軟,婦孺當即昏了幾個。
九鳴更是得意的哈哈大笑起來。
忽見門口一陣風沙吹旋,迷了眾人的眼,一個人影驟然出現在眾人面前,與那九鳴說了兩句,就叫那妖怪給收斂妖相,恢復正常。為首的那老爺子精神還算堅韌,居然沒有昏過去,見那妖怪給那人制住,只想此人定是傳說中的活神仙了!!
只不過幸好他們不懂漢語,否則必定得再多嚇昏幾個。
就剛才,飛簾與九鳴說……
“人肉很酸,不好吃。”
“你又知道?你吃過?!不會吧?!你真是神仙吧?!!”
“以前在妖軍聽說的。”
“……”
飛簾從小金楓嘴里知道究竟,不由沈吟。
能讓百里草原一夜枯干,必定是妖法作怪。
干旱?
忍不住,回頭去看那個曾經一抬手毀掉天淵十里踏青地的紅發妖怪。
九鳴瞪了他一眼:“看我做什麼?你不會以為是我做的吧?”
意外的,飛簾卻是搖頭:“不是你。”
反而是九鳴聽了不樂意了:“你什麼意思?!難道你以為我沒這本事?告訴你說,只要我愿意,別說百里,就算整個天山我都能讓它眨眼寸草不生!!”
“所以我說不是你。”
喜歡胡來的妖怪,從來做事喧囂夸張,哪里會莫名其妙,吱都不吱一聲弄事?即便真是做了,怕也會駕個臺,大肆宣揚是他干的。
是故,他完全不作懷疑。
九鳴愣了一陣,回過味來,不由咧嘴一笑,拍著他肩膀:“呵呵!說了半天,你是嫌那妖怪動靜不夠大啊?”
小金楓在旁邊聽著直翻白眼,得了,這群牧民就別求了,搞不好把那只還不知道是什麼的妖怪給弄走了,反而引來更難伺候的。
可惜那群西域牧民完全聽不懂,還以為他們是在商量,便連忙過去拉住小金楓,問他究竟。
小金楓是無奈啊,他總不能跟那老爺子說,您老別擔心,那只在草地上搗亂的妖怪不算什麼,您面前這兩只才是最恐怖的妖怪!見他問個不停,小眼珠子咕嚕一轉,便與他指手畫腳地說了起來。
那些牧民聽了,看向九鳴的眼神不再驚懼,反而漸漸放膽打量,而望向飛簾的眼神則是越發崇拜。
他到底說了什麼,二人不得而知,只是到了後來,飛簾有點受不了那群牧民已經將他當成是救苦救難的菩薩神仙,就差沒撲上來抱住他的腳了。
妖怪作祟。
若今日這些牧民來找的是仙家道士,興許馬上就拍案而起,嘴里嚷嚷著邪不勝正,哪里妖邪膽敢滋擾百姓,然後舉著手中的桃木劍、黃符籙,像喝了一桶雞血似的跳起來,沖出去找妖怪拼命去了。
可眼前這位,雖說確確實實是神仙不假,更是受天命下凡的廉貞星君,可真要算起來,死在他手上的,可能仙人要比妖怪多得多。更何況他身在妖軍十年之久,早對妖怪的存在習以為常,說起來,如今他自己也是妖怪……
不過,他還是朝小金楓招招手,示意他傳話給這些看上去可憐兮兮的牧民。
“告訴他們,此地不宜久留,且暫遷遠地,半月再歸。”
小金楓愣了,可他也不過是只小龜精,哪里知道這些大妖的心思,便也不敢多問,連忙過去說了。那些牧民聽了,紛紛對著飛簾嚷嚷著叩拜不休,雖然聽不明白,但大抵是些感恩戴德的話。
一群人擠在本來就不大的天井里,嗡嗡說話的聲音就像來了一群蒼蠅,九鳴終於受不了地齜牙喝道:“吵死了,還不叫他們快滾!!”
金楓知道這妖怪脾氣不好,便也識相地勸走了那群牧民。
院子又清凈了下來,九鳴掏了掏耳朵,瞥了飛簾一眼:“真要管?”
“是。”
“還以為找樂子管閑事是我的嗜好。”
“我也沒這嗜好。”飛簾抬頭看天,天山一向云薄天藍,不知何故,今日卻是一片灰朦,似乎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籠罩不散。“鎖妖塔破,百妖離塔,中原大地一片混亂,貪狼必定無暇顧及中原之外的其他地方。”
九鳴神色一黯,有些不服氣地哼道:“犯不著為那個恐怖的家夥操心吧?他連應帝都撂倒了,幾只小妖怪算什麼?”
“一夜之間旱干百里草場,應該不是小妖。”
飛簾并不像那老玄龜精般懂得預卜吉兇,但照他在妖軍中混跡十年的經驗,來者,不善。
九鳴卻不以為然:“怕什麼,不過左右百里而已,大約也就是只顒鳥在作怪!”
然而很快,九鳴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
那一片曾經綠草如茵,眼下卻枯槁如山火燒焚的焦土的地方上,站著一個青衫女子時,便知道眼前這個,絕對不是那什麼狀梟人面的顒鳥。
青衫女子似游魂般站在荒漠中央,皮膚焦黑如炭,披頭散發,指尖的長甲又黑又長猶如利鉤,頭半垂半抬,駝著背,雙臂下垂,看上去疲憊無力,然她并沒有坐下歇息,在荒無人煙的曠野間,詭異地站立。
此刻他們正站在離那女子半里之外的山崗上,一路過來看到的是毀得絕對徹底的草原,寸草不生,滴水不留,不僅如此,連天上一絲云都發散干凈,只余烈日炎炎。九鳴自己本身也是旱妖,自然清楚其中厲害。
以前即便遇上天界千軍萬馬,他也不見得會皺眉,可今日,看到這個曠野中地青衫女子,九鳴居然謹慎了。
“你怎麼看?”
“女魃。”
飛簾肯定了九鳴的想法,世間旱妖也是不少,但青衫焦面者,唯女魃一怪。傳說上古軒轅黃帝與蚩尤一戰,黃帝得天上神人襄助,蓄水有應龍,旱火有女魃,得制風伯雨師,遂殺蚩尤。後應龍女魃不得復上天庭,唯留人間,應龍居南極,故南方多雨,女魃居赤水之北,故北方多旱。
九鳴道:“怪事,女魃跑到這兒來做什麼?”
飛簾搖頭,顯然并無頭緒。旱魃為,如惔如焚,如今不過是她一口吹息,便見百里焦土,若她發起飆來,只怕不止天山地域,就算中原大地,亦要赤旱十年。
那青衫女子的肩膀忽是一動,頭緩緩抬頭,過長的頭發遮擋著她的臉,看不清面龐。
九鳴用手肘撞了撞旁邊的飛簾:“她看到我們了。”
飛簾并不意外地瞟了一眼一身張揚顏色的妖怪,本來山崗上就沒有任何草木遮掩,除了瞎子沒人能不發現他們的存在。
“她跟應帝有些淵源,不好對付。”
然而那妖怪完全無視自己存在的張揚顯眼,歪著臉,手托下巴,指敲臉頰,“要不先跟她講講道理,看能不能把她給勸回去?”
飛簾沒有回答,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毫不退縮地對上對方的視線,那道視線非常冰冷,近乎虛無,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恐怖。他注意到,女魃青色的衫裙上極緩慢地升起一股股灰黑的砂煙,很快在她腳下的地面,也同樣騰起黑氣。
於是,他打消了九鳴難得提出的和平念頭。
“恐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