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乃遠程兵器,如今與女魃相隔不過半丈之遙,弓箭便失了作用。
九鳴左手一晃,收了挽月長弓,此時方覺得牽弦的手指疼得厲害,像要斷掉一般,可惜他已無暇顧及。面前女妖渾身散升黑氣,森冷的眼睛透過那層遮著臉的頭發直勾勾地盯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卻比任何動作都還要糝人。
坐以待斃不是他的習慣,赤色妖氣從他身上勃噴而出,正是當年天淵之上旱干無數天兵妖怪的妖術,紅色妖氣如巨蛇狂舞,所過之地面立時龜裂。女魃避亦不避,渾身籠罩在豔紅妖氣之中。
可惜以火攻火,不過妄動。任他催動妖力,女魃卻是全無影響。
飛簾在不遠之處見二只旱妖在此斗法,心知這方圓百里的草地百年之內是絕對生不出一棵草來。
他盯著那個紅光中的青影,心中也有計較,之前兩番交手,他注意到那女魃肢體僵硬,動作遲緩,眼神空洞無物,或許是因為人間歲月漫長得遙遙無期,又或是從仙貶謫為妖的緣故,雖無從稽考,但顯然,這個曾為黃帝軒轅平定蚩尤叛亂的上古神女,如今已失去神志,并不能辨認面前的物事,只是本能地拔除阻擋在面前的東西。
到底是什麼緣故,讓這個失去人xing的女妖千里迢迢,來到這天山之下?!
不及深思,他忽然見到那女魃肩膀聳動。
當即施展縮地之術,借地而過,在九鳴身前的地面上突然冒出。
“咯喳!──”一聲悶響,他能判斷出來,是肋骨寸斷的聲音。
女魃枯柴般的手,已刺入他的胸膛。
聞身後九鳴一聲嘶吼:“你做甚麼?!”他料不到飛簾居然會以身阻擋,那女魃這一擊確實來得迅疾,距離如此靠近他必不能躲過,但……但不代表他會樂見飛簾這個家夥用自己的身體作肉盾!!
飛簾雖為妖身,但亦不過血肉之軀,傷口當即血流如涌,噴在女魃的青衫上,點點血斑,觸目驚心。
九鳴從後撲出,不顧手上鮮血模糊抓住女魃手臂,試圖阻止。
然女魃的怪力不比常人,任他拉扯竟是紋絲不動。
鮮紅的血液順著穿透飛簾的手臂泊泊滑落,帶著熱氣和顏色,她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在上面是她自己體內黑糨糊一般沒有任何溫度的腐血,她似乎為此而困惑不解。她的手深深陷入飛簾體內,忽然,那雙無神的瞳孔精光大現,仿佛有什麼觸動了混沌的意志。
干癟的嘴唇慢慢蠕動,居然吐出說話:“……仙……”那聲音像干涸的沙子刮過硬石般難聽。
“老妖婆!!你給我放開他!!”若飛簾元丹被女魃所傷,後果不堪設想,九鳴急於引開女魃注意,左手一抬,燥氣化火焚燒成團砸向她面門。“砰!!”女魃面孔當即被烈火所焚,焦黑的皮肉松垮跨地跌了幾塊下來,露出粘著腐爛筋脈的骷髏骨,但她竟未有理會,一雙游神的眼瞳死死盯住面前的飛簾。
突然渾身黑妖氣激騰而起,發瘋般嘶鳴:“爾等將吾驅逐──奪朝天不還──為何?!──為何──”她發狂地吼叫,手臂非但沒有抽出,相反,還往前探去,“咯吱──咯吱……”,血肉被穿透的恐怖聲音清晰可聞。
飛簾再無表情,但畢竟痛楚難耐,喉嚨處一陣翻涌,終於吐出幾口鮮血來。
鮮血濺落,那紅發妖怪眼睜睜地看著透胸而過的手臂穿透飛簾,一時間竟睚眥迸裂,狂xing一起已忘了自己是只妖怪,忘了施展法術,竟是一陣拳打腳踢砸在女魃身上。可惜那女魃像棵木樁,任他敲打仍是不動分毫,反而伸出另一只手抓住飛簾肩膀,癲狂嘶吼著“朝天”之名,仿佛要將對方撕碎一般。
飛簾拉扯之下,只覺得創口劇痛,眼前發黑,元神更是震蕩難抑,然他依舊保持靈臺清明,心知女魃傷近元丹,察覺到他體內星君仙元,似乎激起她混沌意識中的一點,如今狀態癡狂,反而容易對付。心中有了打算,咽下喉嚨涌動的血氣,念動法訣。
聲音因為滿嘴的鮮血而模糊不清,然卻又嗡嗡震耳,就見胸膛傷口處咋現金光,自那只深入其體的手臂開始,一道光符如靈蛇蜷轉而上,不斷向外伸延將女魃團團圍困。
那咒訣光芒刺目,逐漸轉為幽暗,咒訣消失之時就見一條黑色鎖鏈將女魃如裹粽般實實捆住。
女魃此時才感到受到禁錮,嘯聲怒起,企圖掙扎,但這黑鎖鏈乃是飛簾星魂所鑄,除非星君魂滅,否則便有神兵利器亦無法將之銼開分毫,縱然上古妖神亦無法掙開。
飛簾這才稍稍松了口氣,耳聽到九鳴慌亂的嘶吼:“你這個蠢神仙!!”
他想告訴他,不用擔心。
然而鮮血從咽喉處洶涌而出,溢滿了他的嘴巴,讓他無從說得出一句話來。此時只覺天旋地轉,無力再撐,眼前再是一黑,便就昏死過去。
天山腳下,老玄龜精的院子仍是一片安詳。
突然,大門“砰!!”地被一腳踩塌。
正背著一個大口袋準備開門的老玄龜精,險些沒被大門給砸死。
灰塵滾滾,他瞪著烏漆實心木門扇變成一塊爛木頭,不由大為肉痛。
然而下一刻,當他看到一腳踩在門板上紅發的妖怪,臉色唰地變白了,轉身拔腳就跑。
那雙幾乎被鮮血染紅的赤瞳閃爍兇光,全因他懷里抱著另一個渾身鮮血的男人。
他一見老玄龜精,當即爆發怒喝:“老烏龜!!你若是不想死就快些過來救人!!”
老玄龜精一個哆嗦,手上的大布袋!當掉在地上,沒扎緊的袋口漏出一個金銀寶貝的一角,想必是這老龜舍不得丟下自己家中藏著的寶貝,又繞著回來想帶走一些,不想被九鳴他們撞個正著。
此時廚房里的金楓也聽到了聲響急急趕出來,見那兩只大妖一身狼狽,鮮血滿身,不由吃驚,他們才去了個多時辰,怎麼就弄得如此狼狽?!又見那老玄龜精和地上的大口袋,當即明了過來,不由得嘆了口氣,他這個師父要不是老惦記著自己的寶貝,只怕早就得道升仙了……
老玄龜精回過神來,見飛簾一面僵白,鮮血滿身,在當胸之處,尚插著一支干癟枯槁的斷臂,斷肢透背而出,不由驚道:“何方妖怪如此厲害?!”
“女魃。”
九鳴丟下一句讓老玄龜精下巴掉地上的話,大踏步走到側廂,還是小金楓精乖伶俐,在他抬腳踹門之前連忙上去給他打開,又沖進去給鋪好床鋪。九鳴將飛簾抱入房內,盡管懷里的半妖昏迷不醒,可他還是小心翼翼不敢驚動分毫地將他放到床上。
回手一把將跟過來的老玄龜精給揪上前來。
湊得老近的一張俊臉,如今看上去就跟惡鬼般猙獰可怖。
“你給我聽好了。他死,你死。我不管你用什麼仙藥神丹,總之我要他活過來!!”手一甩,將那老頭給甩到床邊。
老玄龜精抖抖嗦嗦地爬起身,小聲嘀咕:“這、這不是還沒死嗎?……”
身後旱息張揚:“你說什麼?!”
“沒、沒什麼……”老玄龜精不敢怠慢,連忙上前查看傷勢,見那支斷臂穿透飛簾胸膛,血雖已止,但只要拔出必定會再扯開傷口。那手臂通體焦黑,絕非好物,拉開破碎的衣服就見傷口附近的皮肉焦黑顏色散開,他連忙回頭吩咐金楓,“你快去把不死草取來!”
“知道了!”小金楓撒腿往外跑,不多時,便取來一個銀花盆,上面種了一棵其貌不揚的小綠草,也就兩片葉子,干干巴巴,若是丟在路邊踩了都不會注意的不起眼。然此物卻是上古傳說中,能愈穿胸之創的奇藥。
有傳昔日禹王平天下,會諸侯於涂山,防風氏因天目山出蛟,無法渡河故而後至,禹王以為其目無君主,怒而誅之。後禹王行經防風國,防風臣子記恨涂山之戮,竟以箭射之。天龍從天而降,迅風雷雨,阻嚇防風臣子。烈臣自知無力抗天,悲憤之際乃以利刃貫胸而死。禹王感其忠烈,心哀之,乃親手拔其刃,療以不死之草,遂還生。
老玄龜精一把將那綠草連根拔出,藥椿搗碎,灌入飛簾口中。然後抓住那斷臂,使力一抽,那小小綠草竟是非常神奇,斷臂離體,居然一點血都不曾多流。老玄龜精將那斷臂交到身旁的金楓手上。
小金楓不得已捧著那根沾著模糊血肉的斷肢,又不能隨便丟掉,臉色頓時發青。眼角瞄見臂肘斷裂處像被野獸撕咬過,焦黑的皮肉又爛又碎,骨頭斷口更是粉碎,不由猜想這到底是怎麼給弄斷的?看那九鳴,見只顧著盯著床上呼吸微弱的半妖的紅發妖怪,并顧不上整理自己的狼狽模樣,在他的嘴角甚至腮邊,蹭了大量黑色的殘液,而那東西,跟手臂斷口處的黑漿腐液竟是一般模樣!
金楓不由心驚,莫、莫非……這斷肢是他給咬斷的?!不能吧?他尚記得這只妖怪雖是嗜肉,可非味美不入口,這又干又臭的僵尸手臂,他、他是怎麼咬得下去?!
九鳴瞪著床上仍舊閉目不啟的半妖,極為不耐地揪住老玄龜精:“他怎麼還是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老玄龜精被他揪得險些喘不過氣來,連連搖頭道:“鳴蛇大人,他神元衰弱,又受妖毒所侵,便是拔除毒肢,也是指標難治本啊!”
“那要如何?!”
“呃──這……”
九鳴見他吞吞吐吐,更是不耐:“快些說清楚!!”
老玄龜精只好如實相告:“古有雙修之法,乃是借元神□為徑,互補缺損……”
九鳴其實也不是很明白,只是聽他有法可行自然高興:“你怎麼不早說?!你還不快點去做?”
老玄龜精嘴角一抽:“所謂雙修,必得二者心意相通,否則不可施展,更何況元神脫體風險極大,稍有不甚,二者同殞。”
“心意相通?誰能跟塊石頭心意相通啊?”九鳴想了想,有些不大情愿,“看來得找貪狼或者文曲了。”
老玄龜精心里奇怪,怎麼還得找仙人?床上躺著的不是妖怪嗎?可他還是得提醒他:“鳴蛇大人,所謂□,便是說行□,此事需與愿者先行說明。”
九鳴聞言當即瞪大雙眼,這才想到適才話中確實有過“□為徑”一詞。
這、這是什麼鬼法子?
他倒是也有聽說過采補之術,無礙是那些下作的地妖為了修煉得道,以媚術囧囧凡間男子,借□為媒,采其內陽之氣,當然也有雙修一說。
“沒有其他法子了嗎?你不是有許多寶貝嗎?”
“并非老夫吝嗇寶物,”老玄龜精只是搖頭,“若能慢作調理,修補元神自然最好,可眼下他元神傷損,若不能恢復,無法祛毒,毒腐元神,到時候只怕大羅神仙都難作打救!”
九鳴瞪著他,可到了這份上,這老玄龜精量也不敢藏私,可這法子,要如何施展?!他轉過頭來,床上的人非常平靜,木納的臉無論是醒著還是睡著也是一樣的表情,這樣的家夥,要他如何去找一個與之心意互通,又肯與之□的神仙或者妖怪?
而且……
一旦他想到這床上,將有另一個人與之貼合交纏,無分彼此時,腦袋噌得冒起火來!
老玄龜精見他不說話,以為他在尋思如何求助仙人,便道:“事不宜遲,遲則有變,還是快些將人找來為上。”
九鳴突然像踩到尾巴的貓般跳起來:“找他們作什麼!”
“可、可這……”
“不必了!!”九鳴左手一抓右手一撈,就將屋里的一老一小給丟去門去,大門一關,悶聲叫道:“這等小事,我自會解決!”
被無辜丟出門去的小金楓眨巴著小眼睛,歪著頭看著師傅:“解決?怎麼解決?”
老玄龜精當即連連咳嗽,幸好老臉皮子夠厚,沒有失了常態。
金楓尚是年幼,不由好奇舍不得走開伸直了龜脖子想要張望,被老玄龜精敲了一爆栗:“少管閑事。他們若能出來就得餓了,還不快備些糕點肉餅,可是想叫那鳴蛇把你叼去果腹?”
“哦!知道了!”雖然還是好奇,可小命要緊,金楓放棄了聽壁角的樂趣,忙往廚房跑了去。
老玄龜精摸著下擺長長胡須,看向緊閉的房門,忍不住捻指來算,然而他道行畢竟有限,算不出那異獸天運,更算不出星辰宿命,他略是皺眉,背手捶了捶自己的後背,好歹是萬年玄龜殼……
最後一卜,卻是不由一愣。
上兌下震──隨卦。
卦象所示,闡真有曰:有生之初,xing情如一,走失於外,不為我有。隨之為道,順其所欲。彼我相隨,以xing求情,以情歸xing,失去故物,仍還我家。
順欲者,以我而隨彼,取彼之歡心,使彼來隨我,是以隨道而得元亨也。但隧道雖能元亨,而藥物有真假,火候有次序,動靜有時節,進退有早晚,毫發之差,千里之失。
老玄龜精皺了眉頭。
這卦,他居然是看不透。
輕輕搖頭嘆息,然後背手轉身,踱步離去,幽靜的院落,聽到他如吟如唱的卜音。
“震屬東家,為xing,為我。兌屬西家,為情,為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