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來得如此突然。
甚至讓他懷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耳朵所聽到的一切。
事實上,眼前這個男人,一直都是最忠心執行應帝命令的男人。他還以為,先背叛的人就算是自己,也絕不可能是飛簾。
然而,喉嚨上冰冷的鎖扣,殘酷地掐斷了他的念想。
不止是他,天峰下,只要足觸大地的妖怪,無不被強大的天魔鎖所困,逃不出,躲不過,只有在天兵面前束手就擒。
他要的就是這個?!
蟄伏十年,就是為了將他們一網成擒?!
飛簾鐵鉗般的手握住他的咽喉,他伸手過去抓住他的手臂。
“為什麼?”
第一次,他無法輕描淡寫地面對背叛。
也是第一次,他不能笑得沒心沒肺地去問為什麼。
心底有一處似乎裂開了,也不知有些什麼東西在溢出,蔓延,洶涌……
“我乃天上廉貞星君。”
九鳴愣在原處,他想過無數的可能,卻完全沒有預料到,答案如此驚人。
他仍舊無法置信地凝視著制住自己的男人,冉冉升起的根本不是什麼仙氣,驅動天魔鎖的,是實實在在的妖氣!
“可你是妖!!”
飛簾點頭,一如既往的簡練:“不錯。”
捏住他手臂的手緊得讓飛簾的骨骼感到痛楚,仿佛透過這只手,能夠感覺到這個紅發妖怪的情緒波動。
不由控制地,他比平日多了話。
有些,沒有必要說的,他卻忍不住想要說出來。
“我是借輪回道投妖身化形。”
九鳴恍然大悟,便是說,飛簾,不,廉貞星君棄了天上真身,投胎落凡,特意借妖獸之身修煉成形,故此他身上除了元神,其余一概為妖形所成。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瞞過應帝一雙眼睛……
他很想大笑。
笑飛簾帳下妖將跟隨他十年之久,居然沒能瞧出半點端倪。
笑應帝老貓燒須,連天上下凡的星君也給捧上將軍寶座。
笑十年來死在飛簾手下的仙人,莫名其妙成了踏腳石。
……
有很多很多可笑之處,真的,他甚至覺得已經有幾千年不曾遇到如此有趣的場面了!
然而為什麼,他卻笑不出來?
“喂,飛簾,我笑不出來了,要不,換你來笑給我看好嗎?反正你也答應過我。”
飛簾忽然想起,曾應承過這只妖怪,得勝之日,須作一笑。當日只是言語打發,不想他卻記在心里。
然而此時此刻,敗的是應帝,勝的是天軍,諷刺的是,這正是他所言之得勝之日。
此時,天峰下,旌旗獵獵,已全是天軍的顏色。
且逐漸向這邊靠過來。
九鳴歪了歪頭,老神在在的表情依然如故,仿佛咽喉處的緊鎖并不存在。
“你……要將我關入鎖妖塔?”
“是。”
“可是,我沒打算進去啊!要在那個大黑塔里面待上幾千年,相當無趣。”
飛簾搖頭,此事本就無相商余地。
“應帝也會在此塔中。”
九鳴一聽,嘴巴都咧了:“不是吧?!你也不怕應帝把那塔給拆了?”
飛簾卻道:“此事天樞自有把握。”
“不行不行。那更加不要了!我可不想日日夜夜跟應帝來個大眼瞪小眼……”他看似非常躊躇,話音一落,突然渾身妖力暴起,竟將飛簾緊鎖在他咽喉上的手腕震開。
飛簾豈容他放肆,立即念動法決,扣在九鳴咽喉處的鎖鏈立即往下收緊,將他扯落地上。
九鳴受制,向前撲倒雙膝扣地,收束的鎖鏈將他整個人扯得幾乎趴臥,披散著一頭紅發的妖怪不肯屈服地以手支撐,怎也不肯以頭蹌地。
“告訴我,飛簾……”
頑固的妖怪,歪過頭來,凌亂的發縫間,赤紅眼瞳牢牢地嵌著男人灰色的身影。
咽喉處的禁錮,讓他的話說得異常艱難。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當作……敵人?……”
他專注地看著他,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從那張灰白僵硬的臉上看到什麼。
而後,他的確什麼都沒有看到。
那張灰白的僵尸臉,與十年的每一天般,不曾有半分動容。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終於笑出聲來,這笑聲,有如泣血悲鳴。
猛然間,赤發如焰騰起,四翅憑空綻開,旋風般驟然卷起的焚燒旱息,似火舌騰空自天峰上直燒至九重天際!!
峰下的天兵紛紛吃驚,本以為地上的妖怪早被制住,豈料突然冒出如此狂囂的妖氣,這妖氣之強,并不弱於適才好不容易擒獲的逆龍應帝。
只見峰頂殷紅熾烈的妖息肆虐四周,擴散開來,正攀上天峰的前鋒天兵忽然覺得被一股妖氣籠罩,未待反應,只覺得喉嚨火燒干涸,渾身水氣在瞬間蒸干,他們不約而同地抬手來看,驚恐地發現手臂上的皮肉迅速干裂扁塌,抬頭四望,更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同伴面孔塌陷,皮肉猶如干柴枯槁,再多看一眼,已變成一具風干千年的干尸倒地。更恐怖的是,同樣的事情,已臨在自己身上……
沖在最前面的天兵像被鐮刀收割的枯萎稻草般大片大片倒下,熾紅的妖息毫不竭制地如瘟疫蔓延,後面的天兵天將見狀紛紛往後倒退不敢上前。
此時頭頂傳來一聲刺耳的銳鳴,眾兵士抬目看去,乃見一尾巨大的赤身大蛇出現在天峰之巔。
巨蛇大比天龍,身長如蛟,背上展開四根蝠翼,每根猶比鵬翅,足見其巨。
有仙家認得此物,不由失聲叫道:“是鳴蛇!!”
只見那赤鱗鳴蛇狂舞虛空,張口噴出!!豔紅妖息,頃刻間,百里之內,焦旱橫行,重云化煙。有仙人試圖驅水法壓制,但召來的水只一觸及地表,便似灑落燒紅的鐵板之上,吱吱作響,頃刻間化作白煙消失殆盡。
眼見鳴蛇作惡,眾仙束手無策,且那妖魅的豔紅不住擴散,已波及被鎖鏈困在峰下逃之不及的妖怪,那些妖怪哪里抵受得住,眨眼間也丟了性命,地上全是一具具化回原形的獸類干尸。
一時間,天淵瞬成煉獄。
仙人見勢色不對,如若再讓鳴蛇肆虐,只怕凡間百姓危已,紛紛叫道:“快些去把貪狼星君找來!!”只想既然貪狼星君能降住逆龍應帝,應該也能收服這條發瘋的鳴蛇。
卻在此時,一點不起眼的灰色影子漸漸升起至半空之中,散發出的幽綠光芒漸漸奪目耀眼。眾仙定睛看去,見竟是一只灰衣妖怪!眾仙不解,只是見妖怪內訌,自然不會出手阻止。
飛簾身在半空,從來平靜的眉心終於起皺。
“九鳴。住手。”
他的聲音并不大,但在鳴蛇聽來,卻猶在耳邊。
鳴蛇不再翻騰,居然靜下身來,低下頭,直直盯著浮在半空的男人,人形軀體如此渺小,但如今赤紅的巨瞳中卻讓他完全占據。
此時方圓百里再無活物,連天上的仙人也退駐百里之外,四周只余一片死寂,只聽到長翅拍空之聲。
鳴蛇口吐人言,即便形非似人,但仍舊是那吊兒郎當的男人的聲音:“我若不從,你待如何?”
難得的,飛簾沈默。或許,該說是猶豫。
他在想,如果換作是天樞,此時根本不需要多費唇舌。
服,則降。
不服,則殺。
事實上,他也一直是這樣做。
但今日,他卻無法理解地自己,為何猶豫。
然而此時此刻,卻容不得他再作思考。地上遍地尸骸,遠處的仙人逐漸鼓噪,想必已派人去找天樞了。
“留在鎖妖塔,我可饒你一命。”
鳴蛇盯著他看了半晌,像是看到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猛然間,赤瞳中綻露獸性瘋狂,張口發出磐磐巨響,聲震四野。更加瘋狂擴張的旱息直接地拒絕了飛簾的命令,甚至往天上遠遠觀戰的仙人席卷而去。
天空之上一片驚呼。
灰衣的身影不再猶豫,只見他矯健地躍到蛇背之上。鳴蛇見狀怒吼著在半空中翻滾,企圖甩掉他,卻不料飛簾的腳像根植在此,一動不動。他彎下身來,左手按住蛇頸七寸之處,法訣聲起,嗡嗡震耳,肉眼可見的訣咒如一個個光圈將鳴蛇包圍,咒訣飛速旋轉,光圈緩緩收窄,鳴蛇雖拼命掙扎,依舊無法逃開,數道咒訣而成的光圈聚攏環在鳴蛇頸上,一瞬間光芒刺目,逐漸轉成幽暗,待光芒散盡,乃見一個巨大的灰黑頸箍禁錮在蛇頸之上。
飛簾這才躍離蛇背,重新落在地上,但見他一抬手,從那灰黑頸箍上一道鎖鏈快如光出連到飛簾手中,使力一扯,竟將那飛騰半空的巨蛇整個扯了下來。龐大的蛇身重重砸落在峰上,揚起大量灰塵。
峰上怪石嶙峋,鳴蛇雖說鱗片堅硬但從天而落重重砸下來也難免一時不能動彈。
那飛沙煙塵隨風散去,灰色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蛇背之上。
只見他抬頭看了看蛇背上四根高高支起的黑色蝠翅,然後走過去,雙手一抱,眼中青光驟閃,就聽“咯喳!!”……極為可怖的骨骼斷裂之聲……
“啪嗒──”一根黑翼被他生生扯斷,丟在地上。鳴蛇背上創口處頓即鮮血噴涌。
聽得那鳴蛇一聲刺耳的哀鳴,痛得在地上翻滾。對翼鱗一族而言,翅膀既是它們凌駕爬行鱗族的驕傲,卻也是無可避免的弱點所在。翼翅之敏感,斷翅之烈痛,實在無法以言語形容,只怕剝鱗褪皮也難與之相比。
鳴蛇重創之下,已無力維持四方妖法,豔紅旱息隨之散失,漸漸隱去。
再看那巨蛇,斷翅之處碎筋斷脈不時噴跳鮮血,赤紅的鱗片被鮮血染得更加鮮豔,血水泊泊混入峰頂砂石中,適才張狂的鳴蛇已無力地癱軟在地,吐息虛弱,赤瞳迷離,軀體偶爾因為劇痛而在抽搐痙攣。
遠處的仙眾見妖蛇已被降服,自然是一陣歡呼,騰云駕霧一涌上前,用重枷厚鏈將它捆綁結實。轉頭看見倒戈的灰衣妖怪一身鮮血,凝立一旁,也不知是敵是友,但見他制服鳴蛇,能力不俗,又出手狠烈,一時間倒也不知該如何處理。
恰在此時,空中響起一聲鸞鳴,一頭青鸞馱著那蒼衣神人落到峰頂。眾仙一見頓時精神大震,連忙圍了上去:“貪狼星君,你可來了!”
那貪狼星君正是當日於靈山谷內與二妖相遇的仙人,只見他看了一眼已伏擒的鳴蛇大妖,轉目看了看垂手一旁面無表情的灰衣妖怪,已然明了,隨即朝眾仙略一點頭,吩咐道:“此戰已畢,眾位請先將降服的妖怪押送天獄,待天君量罪判刑。”
“那這只妖怪如何處置?”
“他的事,此後天君自會向各位交待。”
眾仙雖有疑惑,但礙於貪狼星君神威亦不敢多言其他。
便有天兵上前將鳴蛇拖起,此時蛇頸上的灰黑頸箍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斷翅的鳴蛇因被拉扯帶動了傷口的劇痛稍稍回復一點神志,混沌的眼瞳無意識地在混亂的人影中搜索著,好不容易從陌生的人群中看到了熟悉的灰色影子。
“……飛……簾……”
蛇身虛弱地蠢動起來,企圖靠近。
一旁的天兵可見識過這條巨蛇的厲害,見他一動,以為它仍有反抗余力,頓時矛戟四下,將蛇身壓在地上,天刃究竟銳利,所過之處均撕裂蛇身,頓時一陣鮮血四濺,赤紅的軀體血肉模糊……
血珠滑落墜地,綻開豔麗,如同那靈山河谷中的絲瓣剪秋籮。
巨蛇對傷痛渾然不覺,也許早是痛得麻痹,眼中只追隨著灰色的影子:“飛……簾……”此刻它的身軀已被牢牢釘在地上,動彈不得,然碩大的腦袋依舊試圖靠過去。
旁邊一名天兵見狀,惱怒地飛起一腳,“磅!!”一聲悶響,他出腳極重,加上又下了狠力,鳴蛇毫無防備,登時重重挨了一腳,蛇口張開吐出一口鮮血,碩大的蛇首緩緩歪側,恍惚間,帶著不解的眼睛始終望向飛簾,最後閉合……
巨蛇終於癱軟在地,徹底失去意識。
那天兵得意地走開,有一個圓滾的白色東西從半啟的蛇嘴里滾落地上,竟是一只帶血的勾牙。
飛簾站得板硬的身軀猛然一震,呼吸忽然重了一分,妖氣在體內蠢動。
就在他欲邁前一步的瞬間,肩膀卻是一重,轉頭看去,是貪狼星君。
那雙剛厲的眼睛,依舊帶著熟悉的嚴酷,不容邪,不容惡。即便身為同宗星君,若有犯錯,也絕不姑息。
這個,他一直都知道。
熟悉的面孔,依舊剛正不阿,高大的身軀,依舊筆挺如松。然而除了他之外,只怕沒有一位仙人察覺得到,此刻貪狼身上璀璨的星芒,儼然黯淡。
他非常疲憊。
即便表面上看不出來,然而他在應帝身邊潛伏多年,自然比任何人都清楚應帝,確實有逆天的資本……應帝敗北,貪狼也絕不可能毫無損傷。
他也沒有看漏,貪狼星君身旁那群仙家雖懼其神威,卻在眼神中隱隱透著不屑。他們在天庭身居要位,卻要受制於一名小小星君,如何能夠心服?!
如今,貪狼需要的是休息,而不是再去費心解決不必要的麻煩。
飛簾身上的妖氣收斂了。
轉眼間,眾天兵已將巨蛇拖起,召來云霧騰空往九霄之上飛去。
吊掛在鎖鏈上的蛇軀,疲軟無力,閉合雙目任人宰割。
斷翅與掛滿傷痕的軀體仍滴著血……
赤紅如火的鱗片,讓他忽然想起那一頭張揚的紅發,以及頭發下也狡詰也單純的笑容。
一瞬間,飛簾竟覺得平寂萬年的心口,有種……被利箭穿透的悶痛。
作者有話要說:應該……在各位大人可接受的程度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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