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宮御馬監(jiān),有司馬使十人,專司放飼天馬,供仙家驅(qū)使。
所謂天馬,乃虎紋龍翼骨,嘶青云,振綠發(fā),足踩浮云,身可騰空飛馳,踏紫燕而奔。偶駝神仙下凡,與凡馬□□留種人間,所得之寶馬更被譽(yù)為不世珍品,更甚者,有人間帝王為之大動干戈。相傳漢武帝為求大宛寶駒不惜驅(qū)大軍遠(yuǎn)征西域,大興殺戮,為的不過是良駒三千。
天馬有靈性,自知品高,對伺候它們的司馬使向來是不屑一顧,甚難驅(qū)使,一不高興就踩跺糧草,踢破馬槽,脾氣極差。
然今日,這些趾高氣揚(yáng)的天馬,居然全都縮到馬廄最角落的位置,氣都不敢大喘一聲,再看仔細(xì)了,有些個天馬的腿肚子還在發(fā)抖,幾乎要失蹄跪地。
盡管槽里放了從天河旁新鮮割來的嫩草,可那些天馬就是不邁出半步,死活不肯靠近馬槽。
幾個司馬使無奈地互視一眼,紛紛看向馬槽另一邊。
在那里,盤了一尾巨大的赤蛇,桶口粗的蛇身蜷成團(tuán)狀仍是碩大無比,背上漆黑雙翼猶如披風(fēng)裹在身上,雖然蛇首上了轡頭,禁錮了那能夠一口吞掉丈八金剛的血盤大口,然那莫名震懾的威勢卻足夠叫人卻步。
馬廄根本容它不得,只要稍微抬頭就能把廄頂給掀了,所以把它安置在馬廄外圍。
看它閉了雙目懶洋洋地躺在地上,漂亮的赤鱗曬著日光,偶爾蠕動一下,可就是這般普通的一個動作也楞是把那群天馬給嚇得屁滾尿流。
雖然天帝有旨,這鳴蛇收歸御馬監(jiān)差使,可眾司馬使哪個敢上去驅(qū)使,雖說嘴巴是困住了,可要給那蛇身給纏上,不被勒個全身骨斷才怪。
正是想著,忽然感到一陣風(fēng)旋起,眾使相視一眼,心中均不約而同地響起一句:又來了。
頃刻便見有灰衣神人踏云而至,背上一個大包裹,云頭漸收,落到馬廄外的地面上。
御馬監(jiān)的司馬使不過天宮小仙,見狀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廉貞星君!”對方點(diǎn)頭致意,然而目光從一開始便只停留在那尾大蛇身上。看他大步過去,手中包裹一抖,散開在地,全是葷腥肉食。
眾司馬使不由面面相覷,是說天宮中的神仙吃的是金丹素果,怎會有這些葷肉,想必是到下界取來。
可這位廉貞星君來得也太過頻繁了一點(diǎn)嗎?每日過來一趟,可偏又不是來要坐騎……只不過他們也不敢多嘴查問,聽殿上伺候天帝的天奴說,這條上古鳴蛇便是叫這位星君收服為騎的。想那七元星君,雖然仙品不算至高無上,然卻個個厲害,可不是他們這些小仙敢惹的。
就見那鳴蛇連眼睛都不睜開,便像知道是誰來了,頭挪了個方向。
雖然有轡頭禁錮,但還是能稍微張開吃食,蠕動著將那些堆在面前的肉給咽下肚去,小山一般的肉堆轉(zhuǎn)眼間消失在它的血盤大口里,怎不叫那些司馬使一陣毛骨悚然,心想幸得有這位星君不辭辛勞日日來飼肉,否則這蛇什麼時候餓了沒食吃,把他們幾個吞了恐怕也不過是塞個牙縫罷了。
他們看了一陣,反正每日皆是如此也沒什麼好看的,便就各自散開做活去了。
過了一陣,那蛇伸懶腰般展開修長粗壯的身軀,張開了眼睛,稍稍張嘴打了個飽嗝,然後瞅了一眼身旁坐在地上的男人,一貫的木無表情,然而從那雙灰白眼珠里,不難看出,暗色的沮喪。
被他這般盯著,鳴蛇不由得惱了,稍張嘴,口出人言:“我說你別老是一副看死尸的表情瞪著我行不!”
囂張的態(tài)度,不因禁錮在身上的鞍具有絲毫改變。
然飛簾仍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石像。
看著蜷縮在馬廄旁,與行畜為伍的鳴蛇,他沈默著。
從那一刻,看到九鳴被拴住的那一刻起,不知道為什麼,他便什麼都不想去想,什麼都不想去作,一種古怪的,無力的情緒正包裹著他的心。
縱然法力高強(qiáng),縱然位尊星君,那又如何?
還不是連屬於自己的,都無法保護(hù)……
兩千年前是這般,眼睜睜看著九鳴渾身傷痕,鮮血淋漓地被拖出天殿禁入鎖妖塔,兩千年後……他居然也依舊無能為力地任由他被裝上鞍轡,禁錮蛇身。
飛揚(yáng)跋扈的異獸,又怎堪忍受成為仙家坐騎的屈辱?!
九鳴或許表現(xiàn)得全不在乎,然而他卻清楚記得,異獸對俯仰天地的自由,向來執(zhí)著,當(dāng)初兵敗之時,九鳴寧愿折翼亦不肯屈服在天兵刃下,這樣的妖怪,如今卻甘愿俯首階前,領(lǐng)受鞍轡,成為行畜……
赤金鞍再華麗,亦不過是屈辱的牢籠。
那一刻,他想沖上前去推開那兩個天奴,將那副赤金鞍砸個粉碎!
然而,身旁的貪狼星君卻暗聲制止了他。
‘不想他死,就給本君站住。’
於是他不能動了。
是的,唯有此途,方能保住九鳴性命,淪為騎畜,總好過斬妖臺上鉤魂魄,受天雷。
結(jié)果……是好的。
可他卻異常地難受。
他做事想事一向取最簡之途,要做什麼,如何作,一向清晰在心。
然而這一回,他卻迷惑了。
試圖尋找原因,可總是找不到難受的理由,反而更難受。
被降伏為畜的鳴蛇被他親手送入御馬監(jiān),那里是蓄養(yǎng)天宮坐騎的地方,他看著司馬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接過轡韁,帶了鳴蛇入內(nèi),之後貪狼星君離開的時候說了什麼,他都沒有聽進(jìn)去,他一直就像魂魄離體般恍惚,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
鳴蛇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這又是什麼意思?
本以為飛簾會就此放下,畢竟兩千年的鎖妖塔,可不見他來瞅過一眼,可如今……
“得了吧……”被那男人的態(tài)度所感染,苦苦強(qiáng)撐的態(tài)度也軟了下來,反正四周無人,那些天馬是連看都不敢看這邊一眼,鳴蛇悶悶地窩縮在飛簾身邊,囂張的態(tài)度也噎了。
傲然天地逍遙自在的異獸,又如何能夠習(xí)慣掛在腦袋上的轡頭?
他也覺得很窩囊好不好?
“為什麼?”
之前過來放下東西一言不發(fā)的飛簾終於說話了。
為何屈服?為何甘於為騎?
鳴蛇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天宮那地板涼得很,跪久了不舒服。”言不由衷,然而卻掩飾不了語氣中的掛懷,他又怎能眼睜睜看他跪在冰冷的玉石殿階上卑躬屈膝?!
飛簾不知是懂了還是不曾聽懂,半晌不語。
直到?jīng)鰶龅纳咂せ锏夭溥^他的膝蓋,碩大的蛇身不知何時游了過來,他才回過神。
飛簾摸著滑溜的蛇身:“你之不愿,豈為我愿?”
巨蛇抬頭,雙目相對,凝視著,原來彼此心中,早有彼此,然而不過是沈睡在心不曾說出。
他若是不想看他卑躬屈膝,那他,又豈會愿意對方為了自己卑為坐騎?
豈會不懂?
豈可不懂?
神仙和妖怪,擁有過長的歲月,讓他們都變得不在乎,卻又輕易放過……
當(dāng)懂了,卻又會不會已經(jīng)太遲?
……
漂亮的鱗片像琉璃石般光亮,日光映在其上更是像石榴肉般晶瑩剔透,赤蛇滑動身軀盤卷在飛簾身側(cè)。
飛簾盯著那鱗片,火色的鱗,卻是涼颼颼的。
“好涼。”
“嫌涼?”當(dāng)即渾身冒出熾烈旱息,驟起旱風(fēng)吹得飛簾渾身火熱干燥,盤桓在附近千年之長的重重祥云轉(zhuǎn)眼間被蒸個一干二凈,四季如春的空氣瞬間變成像烈日暴曬中的沙漠。
飛簾甚至覺得臉皮都嘎吱嘎吱作響著干裂開來。
可飛簾沒有制止他,只任他發(fā)泄般吹暴旱意,可憐馬廄里的馬被嚇得噅噅直叫,險些沒踢崩了廄棚。
九鳴不屑地瞟了一眼那群沒用的天馬,忽然,赤瞳中靈光一閃。
齜出來的勾牙,一貫的詭秘,一貫的狡詐。
“飛簾,我可是天騎,你怎麼也不乘個便,帶我出去遛個彎兒?”
飛簾愣了,少頃,未發(fā)一語。
一同兩千年前,栽贓嫁禍借黑龍之手除去妖將姚諸時,那無聲的默契。
飛簾,點(diǎn)頭。
天帝坐在殿堂上,低頭看著怒氣沖沖的一眾仙家,皺眉問道:“各位仙家,為何齊聚於此?”
鶴發(fā)童顏的南極仙翁一拄拐杖,上面大大的仙葫蘆被他搖得直晃,稟道:“啟稟陛下,微臣家中宅院,本種有無數(shù)靈丹妙草,昨日午後廉貞星君騎鳴蛇路過,卻將那些草藥旱至枯干!!其他也都罷了,可那株白玉靈芝草,微臣的童子每日取蓬萊初露潤濕,足足三千年,如今成了焦炭!!望陛下替微臣作主啊!!”
仙翁氣得白胡子都幾乎翹起來,可身旁高出他兩個頭的巨靈神將滿臉的怒氣比之更甚,就聽他洪鍾聲宏,震得大殿上眾仙雙耳嗡嗡:“陛下!!那廉貞星君帶著鳴蛇經(jīng)過臣府邸,本也沒什麼,可那鳴蛇一扇翅膀,吹出一股旱風(fēng),把臣府上珍藏的酒釀都給蒸光了!!那可是臣與酒仙好不容易討來的佳釀啊,臣連一口都舍不得嘗!求陛下作主!!”
往下那些仙家當(dāng)即也一并嚷嚷起來,說的也不外是誰家的仙山寶地轉(zhuǎn)眼間變成焦土赤地,誰人受王母娘娘賞賜的蟠桃被旱風(fēng)吹至變成桃干等等等等……
天帝聽著眾仙訴苦連連,是又好氣又好笑,皺起眉頭轉(zhuǎn)過臉去,朝一旁的貪狼星君道:“天樞,你倒是給朕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貪狼星君無視周遭責(zé)難的眼神,坦然道:“微臣不知。”
南極仙翁忍不住哼道:“廉貞乃是七元星君之一,貪狼星君貴為魁首,焉有不知之理?”
貪狼看了他一眼,冷道:“鳴蛇乃上古旱獸,人間見則大旱,所到之處,自是草枯水竭。”他說得理所當(dāng)然,那冷淡的語氣便像在說南極仙翁連此等道理都不知曉,實(shí)在可笑,直把老頭兒氣得渾身發(fā)抖。
巨靈神將連忙大聲說道:“那也不能在天宮亂晃吧?!”
“既是仙騎,不在天宮,又該在何處?”
“那、那……”巨靈神將一時語結(jié)。
倒是旁邊一名仙人伶俐,馬上道:“七元星君不是要下凡尋珠麼?讓廉貞星君帶著鳴蛇一同下凡以作代步,豈非更好?”
“如此甚好!”“對!對!”
眾仙連連附和,都向天帝請命,天帝鳳目一斂,怒意冷凝,瞬時把眾仙喧鬧氣氛給生生壓了下去,一時間無人再敢言語。
此時貪狼卻說話了,他走前一步:“鳴蛇雖受降服,但教化時短,不免難受控制,不若將鳴蛇交由廉貞看管,未知帝君意下如何?”
“呵呵……”天帝笑聲雖輕,卻叫人如浸冰水,渾身冷意難褪,“野性難馴嗎?朕倒是想起之前有尾九頭虺亦是不服天規(guī),結(jié)果如何,朕一時忘了,貪狼星君能不能提醒一下朕?”
貪狼臉色一僵,然回答卻絲毫不帶半點(diǎn)猶豫。
“誅!”
渾身煞氣直教眾仙退避三舍,天帝卻見開懷,擺擺手:“不過那鳴蛇業(yè)已降服,上天也有好生之德……也罷,便遂了眾位卿家!”未待貪狼稍事松氣,天帝聲音驟冷如冰,“只不過若朕再聞凡間鳴蛇肆虐,邑地大旱,那條小蛇便不需再帶回來了。天樞,你當(dāng)知道該如何做吧?”
貪狼星君那張剛正的臉龐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的回答,依舊堅定,仿佛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動搖他剛毅的意志。
“臣知曉。”
後語:好,進(jìn)入末章,還欠一個尾聲就完結(jié)鳥~~
live我還是好老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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