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小童擦著眼睛,打著哈欠從自己的屋里出來,正打算伸個懶腰,可馬上就像被凍僵了一般愣是沒能把手放下來。
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可以說是連一個動作都沒有,像根木頭一樣的妖怪筆直地棟在院中。可問題是他并不是一根木頭,而是有腦袋有四肢的人形,大清早天色朦朧,加上晨霧又重,這麼一看過去,就跟一具僵尸沒多大差別,愣是把小童子舒服的哈欠給嚇了回去。
他哭喪著臉,嗚……他怎麼給忘了,家里還住著兩只大妖怪……
師傅一反常態,窩在房里不到日上三桿便不肯起來,他也很想學著師傅躲被窩里不用跟那兩只妖怪周旋,要知道,那只紅頭發的妖怪看他的眼神讓他糝得慌。
可一屋子的活,不是他干誰干?
莫非是那日偷吃了灶君爺爺的麥芽糖瓜,所以給惦記上了?嗚……他已經反省了,以後都不敢了,可不可以讓那兩只妖怪快些走啊?
他雖然心里嘀咕,可也不敢當著面說不是,偷偷瞅了一眼院中對他的存在全不在意的妖怪,躡手躡腳的往後天井的廚房縮過去。要做的事可多了,取水,劈柴,淘米,熬粥……那可不是輕松的功夫,先說那水,得取天山腳下那雪梅林中傲雪盛開的梅花瓣積雪,儲罐中化水方可使用。那柴用的是金絲楠木,可不說得貴重,反正皇宮貴族也奢侈不起就是了,更莫說那陶罐里的精米,熬粥用的砂鍋,吃粥的佐料,更是不能簡單。啊啊,真是太忙了……
急急忙忙溜掉的小童子沒有注意到另外一間廂房的門不知何時打開了,紅色頭發的妖怪,幾乎是與他一般模樣的打著哈欠,然後愣是給天井站著的“僵尸”給嚇得中了定身法……
他絕對不會承認方才是被飛簾嚇到了。
九鳴臭著一張臉,翻過石欄落到天井,假裝不在意地瞅了一眼飛簾,見屹立的人形柱子肩膀上落滿了晨霜,天山腳下夜寒森冷,飛簾的發鬢竟已凍出了冰,終於忍不住開聲說道:“你該不是整晚都站在這里吧?”
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木頭一樣的人形才來了反應,點頭。
天山即便入了夏,到晚上仍是刺骨森寒,即便他是只妖怪,也是受不了,可這家夥衣服也不加一件,愣是站在天井一晚上?!
九鳴火起:“我說了留在這里就為多休息幾天!”
飛簾道:“你不是休息了嗎?”
“你──”九鳴暴戾地一把揪過飛簾,極近地瞪著他的眼睛,灰白的眼珠子比以前更加蒼白,都快變成透明的顏色了。
半晌,妖怪泄氣地放開他,轉身走開。
半妖的星君歪著頭,注視著那個總是愛莫名其妙發著脾氣的紅發妖怪,若有所思。
仍然想不明白。
此地僻靜無人,連兔子都不多一只,只有兩只龜精,照理說,不是紅發的妖怪喜歡待的地方,可之前他卻一再堅持要留下來,說是要休息幾日。可他蛻皮之後精力充沛,并不似需要休息的模樣。
想起天域梨花雪海下,那個溫文儒雅的男人。
文曲……
他一定跟妖怪說過些什麼話。
可他并不覺得有此必要。
九鳴有足夠的理由恨他,鎖妖塔的兩千年,禁錮了這個最喜歡自由自在的妖怪,無法磨滅的傷害,并不是,能像那些傷痕累累的蛇鱗般蛻之重生。
他清楚記得,那只妖怪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那種囂張自我的笑容。
凡事有因而索果。
如今的果,因孽而生。
他卻并不希望由九鳴來承擔。
他的想法很簡單,要重新看到那條自在逍yao的鳴蛇。
所以將妖怪帶落凡間。
要放他走,也很簡單。
可他不能明著徇私,這樣貪狼會很頭疼,畢竟私縱罪妖,其罪不輕,天帝面前,難以交待。
體內的妖力漸見衰竭,想必同是妖怪,九鳴也是覺察到了。而九鳴則在以仙藥修補元神後妖里充沛。
高下立判。
他記得與之說過,只要他元神一滅,天魔鎖自然能解。
所以,他其實在等。
等九鳴動手。
可一道上他給了足夠的機會和時間,偏偏那妖怪卻沒有動手,除了偶爾言語諷刺,或是咬牙切齒地怒瞪之外……
幾萬年來,他初次遇到這樣無法解決的棘手問題。
似乎,再想多久也沒辦法解決。
飛簾慢慢垂下頭,如此拖沓,何時才能還他自由?果然,他還是不適合這種糾結宛轉的做派。灰白的眼神一凝,已下決定。
“啊哈──呃!!”舒服的哈欠聲再次給噎在喉嚨,飛簾轉過頭來,看到第三個被棟在天井處的木頭僵尸給嚇住的老玄龜精……
天山雪峰高聳入云,另見山下平原草翠蒼蒼,赤發紅衣的男人坐在一顆突兀的白石上,在這里,連呼吸都是自由的,非鎖妖塔里的無邊黑暗可比。
身後傳來踩踏青草的沙沙步聲,他沒有回頭,只是嗤笑道:“難得啊,你居然不從地里鉆出來!”
沒有聲音,只有逐漸靠近的yin影。
當遮擋陽光的影子并排於九鳴,方響起聲音:“我有事問你。”
“哦?”九鳴回過頭,“這更難得了。堂堂廉貞星君,居然還要請教妖怪?”
他的話總是刺耳,字里行間,透著對天上自以為是的仙人的不屑。
但飛簾無意去糾正或者如貪狼建議那般加以教化,仙妖兩立,更何況,沒有人寬宏大量到對關了自己兩千年牢獄的獄卒給好臉色。
他略是沈吟。
“你可知我近日妖力竭弱?”
九鳴翻了翻白眼:“知道。”他好歹活了幾萬年,不可能對旁邊站著個搖搖欲墜的妖怪也視若無睹。
“為何不離開?”
九鳴拍了拍脖子,雖然現在看上去空無一物,但事實上隱藏了無法擺脫的頸鎖。
“徒勞的事,我從來不干!”他轉過頭來,“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怎麼,覺得內疚不成?那好,趕緊把這玩意兒給解kai,省得我喘口氣都難受。”
飛簾搖頭。
半晌,才道:“鏈鎖為我精魂所化,元神滅,法即消。”
風卷起葉屑打著旋兒飛起,九鳴赤紅的頭發也隨風揚起。
赤紅的眼瞳瞪得老大,盯住那個家夥,確認自己剛才沒有聽錯:“你的意思是,殺了你,就能重獲自由?”
飛簾卻不看他的眼睛,只自顧自說來:“我的星魂就在心口位置……”話說到一半,卻感覺到身旁熾熱的氣息洶涌開來,不由得轉頭去看,只見那紅發的妖怪面目猙獰,簡直就是想要將他生吞活剝一般。
哦,原來他有這樣的念頭,便不必多費唇舌了。
飛簾便不再做聲,只站在原地,任他動手。
就見九鳴那張俊臉氣得幾乎扭曲,還真從沒見過這麼氣人的家夥!!那舉動,簡直就像拿著把刀子送到自己手里,然後拉開衣服,告訴要害在哪里,然後堂而皇之地說:“隨便扎,別手軟。”
幸好怒火燒心的鳴蛇還保持了點點理智,咧了嘴,緩緩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宰了你?!”
飛簾想了想,回答:“經常說。”
“……”九鳴快被氣死,“那不是氣頭上的話嗎?!你到底是活了幾萬年還是幾年啊?”
兩只妖怪在白色的石塊上互相干瞪眼。
良久,飛簾忽然幽幽說道。
“折翅、伐鱗,兩千年。我以為,你恨我。”
至今,天淵上,鳴蛇最後迷惘的眼神仍烙印在他的心中。他從不知道什麼是後悔,他也知道,即便再一次選擇,他仍要完成天帝付托。但心里一絲絲的抽痛,卻又是為什麼?
九鳴愣住了。
恨?怎麼能不恨。
如果換作別的妖怪,煎皮拆骨,挫骨揚灰都便宜了!
可對上飛簾,他做的一切卻是那麼的莫名奇妙。
星殿的冰冷和寂寞,他待了幾日已覺得難受,無法理解飛簾如何在這里渡過萬年歲月。天宮神仙趨炎附勢的嘴臉,他更難以想象這個木納不識手段的星君如何應付。所謂的背叛,想仔細了也不過是各為其主。所謂的傷害,更可能是做事的決斷。如果雙方角色對換,說不定……他做得更過分。
嘴巴上嚷嚷著恨意,可心里卻知道,那些疼痛,那些寂寞,那些折辱,已如晨露遇陽,漸漸隱去,只是,他不愿承認罷了。
他本來就不是那種躲在隱暗的角落里自個兒舔傷的yin郁妖怪,與其將恨意掖著藏著腐爛到骨髓,他寧愿將傷口坦然地置於酷陽之下,剜去腐肉,流盡膿血。
背叛,不甘,痛過,恨過,也就罷了。
“恨……恨是恨……你、你以為我會那麼簡單就放過你嗎?……現在沒想好,反正不能便宜了你。”九鳴顯得有些底氣不足,“沒事喊打喊殺,沒見過你這樣的神仙……”他突然一窒,神色冷下,“莫非事到如今,在你心里,仍是敵我雙方?!”
飛簾有些意外,只是搖頭:“不是。”
“哼!”
“你是俘虜。”
“俘你個大頭鬼!!”九鳴差點沒把腳下像臥牛一樣大塊的白石給掀了。
“不然你為何愿意留在我身邊?”
一針見血。
九鳴沒想到飛簾一句話丟過來,直把他給噎住了。
他左顧右盼一番,忽然一拍大腿:“那個找珠子的事,放眼神州,可沒有妖怪比我更懂路了!”於是他大肆吹噓自己如何如何在萬年之前走遍神州大地,三山五湖。
飛簾轉念一想,也是。
“你確定不走?”
想不到他又繞了回來,九鳴沒好氣地哼道:“少來,我可不想宰了你之後沒處逍yao,到處躲那個兇神惡煞的貪狼……”
飛簾想了想,點頭。
“貪狼一向剛正,是比較難說服。”
九鳴瞪了他一眼:“老惦記那個比妖怪都兇的家夥做什麼?當時在靈山谷,他還毫不留情地扎了你幾劍!”
“換生為妖的事,貪狼并不知曉。”
“咦?那麼說來,你連他都瞞了?”
飛簾點頭。
九鳴忽然覺得心情大好起來,呵呵,他可不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的人!瞧那些星君,跟飛簾朝夕相對了不是?還不一樣摸不著頭腦!
邊想著,邊從石頭上躍下,朝老玄龜精的宅子走去。
可是他似乎忘記了,包括應龍在內的一眾妖軍,也一樣被蒙在鼓里……
“不知小烏龜作了什麼早飯?識趣的給我下點肉,否則我拿它來打牙祭!哈哈……”
張揚的笑聲在曠野響起,讓平靜安詳的天山平添了幾分熱鬧。
仍然站在石頭上的半妖沒有動,一雙灰白的眼瞳看著遠去的背影,逆光中,仿佛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