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翻了個身,驀然醒了。鷹眸陡然睜開,射出陰冷的光芒。是白天!從氈縵處溜進來的絢麗光線刺痛了他的冰眸。瞬間,他感到頭痛難支,以手撫額,坐了起來。
阿伊倚在榻前睡著了。濃密卷翹的睫毛緊緊翕合著,在面頰上投下兩道扇形的陰影,隨著均勻的呼吸輕輕顫動。阿史那瞟了她一眼,不怒而威地輕咳一聲,阿伊立即驚醒過來!
當侍女慣了的人,通常都保持著高度警惕心,即便她現在已經是個副將,依然保持著從前的習慣。她揉著眼睛站了起來,驚喜道:“可汗醒來了,太好了!昨兒你醉得可真沉!叫都叫不動呢!”
阿史那帶著君主高高在上的倨傲,并不正眼相看,只管盯著那從帳縵下的縫隙偷偷溜進來的一縷陽光,陰著俊龐沉吟著。
他突然想去馬場,走走。
“阿伊,少廢話!快去打水吧!”
“是!是!馬上去!”看到阿史那要振作起來,阿伊比吃了蜜還高興。
她邁著輕盈的步子剛退到門口,又停駐了,遲疑道:“不過……可汗,阿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先向你稟告!”
“等洗漱完再說!”
“可是……”
“阿伊……”阿史那有點惱了!
阿伊住嘴的當口,茹茹公主卻帶著一個侍女笑意盈盈地進來了。那侍女手上卻端了洗漱用品。
“可汗,讓昭柔來吧!”她的聲音就像黃鶯一樣好聽。
阿伊嘴巴張得大大的,看著嫵媚妖嬈風情萬種的茹茹公主,她可真是神通廣大呀!整個晚上沒來關心阿史那,可阿史那一醒,她就知曉,并且及時送上洗漱用品。
阿伊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著茹茹公主親自伺侯阿史那洗漱。在茹茹公主為阿史那更衣時,阿伊步到了氈房外。
她守在外面,曬著溫煦的春日,聞著小草從泥土里冒出來的清新味,決定無論如何都要等下去,一定要早點告訴可汗真相。她再也見不得茹茹公主的笑臉。就像剛才,不知怎么,一看見就渾身不自在。想不通,茹茹公主做了壞事后,怎么能若無其事到這地步?
大約一柱香工夫,阿史那與茹茹公主終于出來了。阿伊迎上去,卻聽見茹茹公主挽住阿史那臂膀撒嬌道:“就讓茹茹也跟去嘛,茹茹好久沒去了,也去那里騎騎馬,好不好嘛?”
在茹茹公主的柔情攻勢下,這回,阿史那卻難得的不為所動。阿伊見到可汗搖頭,心里就爽快,眨巴著大眼睛,饒有趣味地盯著茹茹公主微慍的臉。
“本汗只想一個人走走,不想被打撓。有阿伊侍侯著就行。阿伊,你隨本汗去吧!”
阿伊眉開眼笑地答是,立刻跑去備馬了。
阿史那仰頭看著那瓦藍瓦藍的天空,朵朵白云像碧海上的白帆在晴空飄游,燦爛的春陽放射出金色的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萬物都變得熠熠生輝,卻惟獨驅不走阿史那臉上的寒氣。
那經年不散的寒氣似乎越來越濃郁。阿史那皺著斜裁入鬢的濃眉,體會著體內不斷翻涌著的冰寒之氣。越來越頻繁的顫栗油然而生。阿史那自己也感覺到了不妙!
原來,燃燒著的炙熱的酒精也溫暖不了他。體內的寒意憑添了幾許孤獨感。今天,他不想再飲酒了,他只想默默走一走。他,想到了馬場。早晨一睜開眼睛,他就想到了這個地方。不知為何要到那里去,但既然想到了,就去吧。從前,每天上午都去那兒的騎射場操練,不如就去走走吧。
兩騎駿馬飛奔到了馬場,阿史那帶頭直闖到了騎射場。頗黎去了西域未歸,薩圖自然就接替上來,正帶領著金狼十三衛在這里操練。
“參見可汗!”阿史那一出現,騎射場黑壓壓跪了一大片。
“都起來吧!”阿史那淡漠地說道,徑往靶場騎去。阿伊策馬緊隨其后,她一直在找機會說話,可就是沒有機會。
阿史那突然勒馬而立,取出背上的穿云箭,搭弓上弦,好久沒活動活動筋骨了,既然來到這里,不如射上幾箭再說。敦料一對準前方的箭靶,他突然“嗯”了一聲,定睛一看,居然發現箭靶的旁邊立著一塊人形鏢靶,那樣酷似自己,上面已被燕子鏢射得千瘡百孔。他的怒火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這是誰干的好事?”震天的暴吼聲將金狼將士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阿伊心弦震蕩,循著那雙噴火的鷹眸望去,立即大驚失色。訕笑道:“誒誒誒,可汗,你看錯了!你看錯了!”
她吐吐舌頭,二話不說拍馬過去,抽刀揮過就想毀了這“阿史那”人形鏢靶。
孰料到,還沒砍到手,那背后一只猿臂伸過來,以閃電般的速度輕輕一拔,便將整個人形鏢靶舉到懷中細看。
阿史那大怒道:“阿伊,你好大的膽子,膽敢毀了它?說!是誰做的好事?”
阿伊強咽了一口唾液,低聲囁嚅著:“我,我不知道……”
“哼!”阿史那冷笑,“不知道!你以為本汗是白癡嗎?你不說本汗已經知道了!難道說,他就這么恨本汗嗎?”
他低聲怒吼的聲音竟然在微微顫動,健碩的胸膛劇烈起伏著,似乎感到有點窒息。冷冽的神情鐵青著,他恨聲道:“好!好!胡小蠻,本汗倒要看看,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未到最后一個音說完,一抖韁繩,那赤鬃烈馬早已如箭般疾馳而出,直奔別苑。
“可汗——”阿伊在后頭急呼,緊急策馬追了過去。
奔至別苑前,阿史那抬眸望見別苑的門楣,立即使勁一攥阿烈。阿烈疼痛地嘶鳴了幾聲。它那大眼睛泛著濕潤,好像要哭的模樣,不知道今天自己的主人怎么啦,平常可是很疼愛它的呢!
阿史那下了馬,怔怔著仰望著門楣上龍飛鳳舞的兩個鎏金漢字:“秋苑”。
“秋苑?”他呢喃著,不知何時,別苑卻成了秋苑?
“這又是怎么回事?阿伊,是誰讓寫成這樣的?”阿史那用馬鞭指著門楣,凌厲地問道。
阿伊也連忙下馬稟告:“啟稟可汗,是……是昭儀可敦令憐兒寫的!奇怪,憐兒雖是一個小小宮女,但她的大字卻寫得比長樂公主還好呢!”
阿史那慍怒道:“這不是重點!阿伊!重點是胡小蠻為什么要寫這個?”
“呃——”阿伊茫然望著阿史那,一時之間她還真是抓不到重點,“重,重點……在……”
她還是“在”不出來的時侯,阿史那無奈地直接問出口:“秋苑!秋怨!她究竟在怨些什么?是本汗虧待了她嗎?這是什么時侯寫的?”
阿伊這下可明白了,立刻答道:“我知道,應該是你和茹茹公主剛大婚那會兒吧。那時侯,你們不是冷戰了兩個月嗎?好像是那時侯叫憐兒寫的吧!”
“噢——”
阿史那突然收斂了怒氣,低眉不語!
假若是那段時間,她的確該怨!他那時侯對她,應該很差勁吧!差勁到她想用燕子鏢射死他,差勁到那樣豪爽個性的女子也需要借由題字來表達愁思……
他突然怒氣全消,深深的思念從心底游曳而上,堵住了他的咽喉。信步穿過庭院,推開胡小蠻的房間,他感覺到整個房間里都彌漫著她馨香的氣息,都流淌著她在雪地里撒落的咯咯笑聲。她靈動慧黠的美眸仿佛從房間的各個角落里在看著他,看著他……
他發現,那次他送給她的飾物她根本沒怎么動過,戴來戴去的永遠是那幾支蝴蝶玉簪。
他坐在她的書案前,信手拿起那些書冊。他發現有些兵書根本就是他的,想來應該就是努矢尼大人偷偷拿給她的。還有些兵書以及經典史集根本連他都沒看過,當然還有地圖。她,似乎也閱讀得很認真,都認真做了注解。只是她的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卻不難看!
阿伊也不管阿史那是否看書看得沉,她覺得現在正是告訴阿史那真相的時侯,事不宜遲,遂清了清嗓子,道:“可汗,其實昭柔可敦的小產的事情另有隱情……”
阿史那聽到這句話剛想發怒,阿伊的下句話卻令他怔住了。
“鄧叔子曾經來過馬場……”
“什么?鄧叔子!”這句話令阿史那震驚不小,這么大的事情居然沒有人告訴過他!
“嗯!”阿伊點點頭,見引起了阿史那的興趣,她趕快抓緊時機將她昨夜從昭柔氈房里所偷聽來的一切全部告訴阿史那。除了……除了甸密戀慕茹茹公主的事情她沒敢告訴。那可是掉腦袋的事情。為了甸密的腦袋,她絕不能說。
可是僅僅是茹茹公主早就流產這件事就夠阿史那魔怔發狂了解。他那銳利的鷹眸緊緊盯住阿伊,咬牙切齒地確認:“你說的可是真的?”
“真的!我發誓!不信可以去問甸密!”阿伊篤定道。
“啊——”阿史那突然爆發出一聲狂吼,抬手一掀,就將整個書案都掀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