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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吃了飯,回了客棧,九阿哥這幾天都沒睡好,此刻心事放下來,倒頭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一看,彩霞滿天,太陽已經(jīng)落得差不多了。

他起身洗了臉,又去看斯杰潘在干嘛。結(jié)果那家伙沒干嘛,坐在床頭發(fā)呆呢。

“干嘛呢這是?”九阿哥看看他,“餓了?晚飯找個好地方。中午那餐真沒吃好,小地方的飯館水平還是太差,比你帶的那肯德基漢堡還不如。”

斯杰潘也不動。

“這次不用你掏錢,咱們?nèi)グ滋炷莻€縣令家里蹭飯!讓他把好吃的都給拿出來!”

“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九阿哥嘆了口氣:“又怎么了這是?有好東西吃還不高興啊?”

斯杰潘把頭靠在床頭上,一臉怔怔道:“其實你不用在這兒陪著我。”

“你看看,又來了!”九阿哥索性也坐下來,“反正我回去也沒什么事。正好出來玩兩天。”

斯杰潘橫了他一眼:“你出來玩兩天,害得人家整個縣城不得安寧,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了,你知道么?眼下這家客棧,就我和你這兩個客人。”

九阿哥吃驚道:“啊?其余的客人都checkout了?”

“什么checkout?”斯杰潘沒好氣道,“都給攆跑了!”

九阿哥想了想,鑒于白天他們連那條狗都不放過的程度,店里客人會被攆跑,確實不奇怪。

于是他勸道:“是不是?所以我叫你別再住這兒了,看看你給本地黎民百姓帶來多大的不便!”

斯杰潘氣得笑起來:“那是我給他們帶來的不便么?罪魁是你才對!”

“你如果好好呆在家里,我至于跑這兒來么!”九阿哥瞪他,“這分明是你的錯!”

斯杰潘不響了。

然后,他忽然輕聲說:“胤禟,我很茫然,未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嗯,你當(dāng)然得茫然,不知道該怎么辦。可就算回了俄羅斯,你也一樣不知道該怎么辦——你能中什么用呢?如今的俄語我懷疑你都聽不懂,那你能做什么?給葉卡捷琳娜女皇當(dāng)男寵?連這你都辦不到。”

斯杰潘尷尬起來:“就別提那個了,成么?”

“如果真的留在大清,倒是有個辦法可以讓你的人生充實起來。”九阿哥說,“我給你推薦一款游戲。”

“游戲?”

“嗯。級別眾多花樣繁復(fù),獎品超豪華,可組團(tuán)也可單打,積分有效,最后還可面見*oss,一旦立于不敗之地,這輩子都吃喝不愁。”

“是什么游戲啊!”

“科舉考試。”

斯杰潘大笑:“最后的*oss是你爸爸,對吧?”

“可不是。”九阿哥笑道,“早先我就想做個科考的游戲呢,這是沉淀在中國人基因里的渴望。”

“算了吧,我這樣的還科考呢,弄不好頭發(fā)都白了,還是個童生。”

九阿哥詫異:“咦?你知道得還真不少。”

“我聽過范進(jìn)中舉的故事,”斯杰潘頓了頓,“是沈沛綸說給我聽的。”

一提沈沛綸,倆人的氣氛就變得微妙起來。

“你還在想他啊?”九阿哥哼了一聲。

斯杰潘搖搖頭:“沒有。已經(jīng)沒以前那么想念他了。”

“其實這一點我確實搞不懂你。換做一般人,早進(jìn)入第二春了,搞不好第三春第四春都有過了。你呢,這么多年停步不前,他把你扔在那兒,你就真的守那兒不挪窩了——再找個男朋友就那么困難啊?”

房間光線慢慢變暗了,斯杰潘的聲音也變得很小:“……我這個人,性格不好。容易依賴別人,時間長了,不知不覺就把自己的生活構(gòu)架在別人身上了。這樣一來,一旦陷進(jìn)去就很難拔出來,再拔出來就像死了一樣難受。又不是沒有前車之鑒,我當(dāng)然得接受教訓(xùn)。”

他這樣說,九阿哥就不由得想起斯杰潘家里那結(jié)滿了霜的冰箱、燒黑了的熱水器、不能制冷的空調(diào)機(jī)……

他搖了搖頭:“你呢,要是個異性戀,那這問題就太好解決了:找個本分的姑娘,她全心愛你,你每天回家就吃飯做家務(wù),小日子本來可以過得挺好的。可你非得喜歡男人,要求一個男人沒有雄心,一心一意撲在你身上,這可太難了。運氣糟糕一點,再撞上沈沛綸那種野心勃勃的,你就是個拖累。”

九阿哥這話一出口,自己也有點后悔,他剛剛才說不會把斯杰潘當(dāng)拖累,這會兒又說人家是個拖累。

于是他趕緊改口道:“哦,我沒覺得你是拖累哈。”

斯杰潘一時笑起來:“你不是男人啊?”

“你他媽才不是男人呢!”

“不過你確實和他們不太一樣。”斯杰潘想了想,“我在大清呆了這么久,也沒看見你尋求什么功名利祿,也沒見你熱衷征伐……”

“那是因為我的起點太高了。”九阿哥翻了個白眼,“我還怎么尋求功名利祿?家里的錢都堆起來,到弘晸的孫子都用不完,要說地位,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當(dāng)皇上,我又不想當(dāng)皇上。”

“你為什么不想當(dāng)皇上?”

“天生就沒那個興趣。”九阿哥懶懶道,“我八哥倒是很有興趣,既然他有興趣,我就幫著他唄。反正他當(dāng)了皇上于我也有好處。而且照著以前的趨勢來看,他當(dāng)皇上的可能性是最高的……算了,如今再說這個也沒意思,誰想到皇位會落在老四的手里?”?

提到胤禛,斯杰潘有些惴惴:“四爺他,還在生我的氣么?”

九阿哥一瞪眼:“他敢生你的氣!他再敢沖你發(fā)火,我就和他絕交!”

斯杰潘著慌道:“喂,胤禟,這樣可不好!你這樣……”

“得得得了!”九阿哥打斷他的話,他站起身來,“你就少替我操心吧!天不早了,吃飯吃飯!”

“上哪兒吃飯啊?”

“不是說了么?找縣令。”九阿哥一笑,“走,咱禍害那個狗官去!”

那晚上,“狗官”果然被他們給禍害了,縣令一見九阿哥帶著洋人上門,慌得趕緊吩咐下人,殺豬宰羊,準(zhǔn)備最好的飯菜招待,又叫出最水靈最年輕的丫頭來服侍,一家人緊張得神色不安,生怕九阿哥哪里不滿意。

九阿哥沒什么不滿意,他原就不是來找茬的,只是來混餐飯吃。既然縣令這么賣力拍馬,他也樂得接受。

席間縣令又勸酒,斯杰潘搖頭說他不喝酒。

“我對酒精過敏。”

縣令聽不懂,不明白酒精過敏是個咋回事。

“就是沾了酒會出現(xiàn)休克,會死。”

縣令頓時被嚇著了,連連打自己嘴巴,說自己“該死”。

九阿哥笑道:“你怎么會有這么嚴(yán)重的酒精過敏?你爸爸不就是個酒商么?”

“是啊,別提他有多失望了。”斯杰潘悻悻道,“一個沾酒就暈的兒子,他還能指望什么呢?每次他和別人介紹我,都說,‘我的兒子是科學(xué)家’,停一下,再加一句,‘滴酒不沾的科學(xué)家’。”

“他現(xiàn)在在哪里?還在當(dāng)酒商么?”

“嗯,但他很少回莫斯科,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世界各地轉(zhuǎn)悠。”斯杰潘嘆了口氣,“他一定想不到,他兒子竟然會在大清。”

“那你媽媽呢?”

“還在莫斯科呢。”斯杰潘很是悵然,“她啊,糟糕得很,一直都有酒癮,斷斷續(xù)續(xù)送去戒除了好幾次,也沒成功。”

九阿哥吃了一驚:“怎么會這樣?”

“我父母不和已經(jīng)很久了。不然我爸也不會一直在外頭。我上大學(xué)那年,我媽就說他們打算離婚,說了這么多年,結(jié)果也沒離。我倒是希望他們早些離婚,各自再尋求幸福。我和他們說過幾次,我媽卻責(zé)怪我,叫我不要干涉別人的婚姻。”

原來他家里是這個樣子啊,九阿哥暗想,怪不得他自己的日子過得也那么凌亂。

“這事兒很諷刺,對不對?”斯杰潘微微一笑,“我爸是酒商,我卻對酒精過敏,我媽呢,是個酒鬼。怎么找到一處去的呢?這一家三口真是太諷刺了,可以寫進(jìn)果戈里的本子。”

雖然席間燃了好幾只蠟燭,但這光線還是非常昏暗,縣令縮在席間一角,一臉詫異地聽著,想問問題又不敢。

九阿哥放下筷子,他輕輕嘆了口氣:“你啊,確實是個傻瓜。心里事情這么多,卻不找個人好好談?wù)劊阋詾槿募那楣ぷ鳎湍芴颖芩袉栴}么?心里堵著這么多事情,能好受么?哪怕找心理醫(yī)生也好啊。”

斯杰潘默默看著面前的菜碟。

“我媽年輕時,是跳芭蕾舞的。”他小聲說,“國家芭蕾舞團(tuán)的首席舞者,厲害得很呢,《天鵝湖》里,她演那只黑天鵝奧吉莉婭。對了,石鎖的媽媽也是她們團(tuán)的,她演那只公主變的白天鵝奧杰塔。”

他說著,笑起來:“小時候我去看我媽媽的演出,墻上貼的海報,寫著我媽的名字,特寫鏡頭,我就和別的孩子說,看!那是我媽!”

這么說,他媽媽很年輕就結(jié)婚生子了,九阿哥想,不然不會在舞臺上呆那么久。

“但是胤禟,你知道么?去年圣誕節(jié)我回莫斯科看望她,我沒能回家,我去的是勒戒中心。她臉上都是喝酒喝出來的紅疹子,頭發(fā)都快掉光了,看著哪里像什么天鵝?比童話里的巫婆還嚇人。她的胳膊上綁了好些彩色小繩,那是勒戒中心的志愿者給她戴的,他們叫她,酒癮發(fā)作就抓著彩色繩,牢記戒酒口訣,一定要堅持住——哪里堅持得住呢?就在我回去的那幾天,她又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在街頭吐得一塌糊涂,我接到電話趕去醫(yī)院,她在急救室,渾身抽搐像過電。我嚇壞了,以為她不行了,于是打電話給我爸,結(jié)果他在電話里吼:你就不能放棄她么!”

“圣誕節(jié)你爸爸都不在家?!”

“是啊,圣誕節(jié)他都不回來。”斯杰潘笑了一下,“我也明白他為什么不肯回來,我媽這樣子,確實太可怕了。”

“那她現(xiàn)在……”

“我想把我媽帶到中國來,可她不肯,她說,中國的超市有伏特加么?”

九阿哥輕輕搖頭。

“她現(xiàn)在還在勒戒中心,已經(jīng)是非常嚴(yán)重了,所以全天看護(hù),和犯人沒差別。經(jīng)濟(jì)方面我爸在負(fù)擔(dān),他也負(fù)擔(dān)得起。可他寧可掏錢,也不愿自己去見我媽。”斯杰潘說到這兒,忽然笑起來,“我曾經(jīng)想,該把我媽帶到大清來啊,這兒一瓶伏特加都找不到,她不想戒酒也得戒了。可是轉(zhuǎn)念又一想,如果她真想喝酒,哪怕是爬,她也會自己爬回俄羅斯去,我能攔得住她么?”

他和沈沛綸說過這些么?九阿哥突然毫無緣故地想,沈沛綸那種人,愿意聽他說這些么?就算愿意聽,那他離開的這五年,斯杰潘又能把痛苦說給誰聽?

如果誰都不能說,那他這日子,究竟該怎么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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