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知章坐在臺上半天沒說話,冷汗是冒個沒停,周圍的人們也感覺到了氣氛的詭異,本來不關心的也關心起來,一旦關心起來,本來沒想明白的也就開始琢磨了。
“兄臺,那青年傻了吧?太宗的長孫皇后母儀天下,如同圣賢一般,這勤儉節約有什么錯還拿來討論?”一個丹鳳眼的士子斜挑著看過來,滿臉的不服氣,免不了再補充一句:“這水平還上臺真是浪費時間,智力都有問題!”
“你懂什么?圣賢書都白讀了,黃口小兒你才是癡傻!”旁邊一個老者瞪一眼,生怕被傳染上傻氣,弄得剛剛那人梗起脖子要斗雞,老者錯開一步不屑道:“怎么著?你把禮法二字都忘了,老夫還說錯你了?”
禮法二字頓時讓一圈人都提起了精神,再抬頭打量臺上的青年,眼中看到的再不是傻氣而是刀鋒般的犀利。周圍這些議論同樣也沒避諱賀知章的耳朵,所以賀知章的老臉沉得能印出水來,一時語塞那就只好拖延時間好好思考,賀知章眉頭緊縮咬著嘴唇,看對面青年的笑容越看越覺得邪惡,甚至恍惚中有儀王的影子。
“賀老學士怎么了?怎么不說話啊快反駁啊!”周遭已經有起哄的聲音了,你別以為儒家的學子就有多少是真心信奉的,哪個門派不是混飯吃的占多數?更加混飯吃的是他身后一個標準儒衫老者,只不過那兩撇鼠須很不給儒門掙臉,陰惻惻的笑道:“反駁的了不就反駁了嘛,笨,我等就靜等就好了,嘿嘿,名氣大又如何?四門學士浪得虛名!”
總之,沒什么出主意想辦法的。這一點,賀知章支棱起耳朵聽了這么半天也算是明白了,看來求人不如靠自己,緩緩開口道:“這位才子問的好啊,不急不急,你不是有三個問題么?一起說來,老夫之后一起回答就是!”
賀知章淡然的語氣想起來,倒也壓住了不少狐疑的心,遠處更是有喝彩聲,無外乎為詩狂搖旗吶喊,甚至鄙夷的沖那個提問青年叫囂:“這點兒問題就想難住四門學士啊?趁早兒回家在讀幾年書吧!待會兒賀老大人三言兩語間就給你化解,到時候可別羞愧難當!”
只有離得近的才聽得出外強中干的味道,而距離賀知章最近的、眼么前兒的這個青年更是翹起嘴角,才不在乎周圍人說什么呢,因為已經清晰的看到詩狂的汗滴子順著鬢角往下淌個沒完沒了。青年又一拱手笑道:“恭敬不如從命,學生第二問,隋朝以來開科舉取士,武朝以來更開設進士、明算、明法、甚至武舉科為國掄才,看來這官無常貴而民無終賤是受人擁護的,那這尚賢的國策是對的嘍?”
科舉取士是既成事實,還有什么不對的?可青年咄咄相逼的已經干脆把‘尚賢’二字擺出來了,周圍都是飽學之士,再看不透就找塊兒豆腐撞死算了!二樓欄桿邊首先就叫嚷起來:“這家伙是墨者!”
一經點破,中央臺上的青年還沒受沖擊呢,那個叫嚷的差點兒被背后的人擠下欄桿來。此刻舉座嘩然,周圍的食案乒乓五四全被撞翻了,烏泱泱的人竄起來擠向臺子周圍,個別人都驚恐了,可更多的人是好奇心重,畢竟墨家死士的謠傳太久遠了,所以開心的喊:“哎呀墨者就長這樣啊?還不是跟咱們一樣也穿著青衫拿著折扇?”
“閉嘴!”那個別人打個噓聲的同時就是一個哆嗦,好似想起了上輩子的血色經歷,咬著牙道:“什么叫跟咱們一樣?你這話擱在百年前不但天下士子不容,要對你喊打喊殺,墨家的人也同樣會宰了你!”
“有那么嚴重么……”閑聊者都在不屑著,青年滿不在乎的笑臉卻一點兒不擔心被群起而攻之,而他對面的賀知章反倒好似自己才是眾矢之的、隨時可能被碎尸、緊張的須發皆張!嘴唇都咬破了,鄭重的說:“你是墨家余孽?”
青年所答非所問道:“我不姓墨,我姓章,儀王學院理工科的章智榮,還請老大人解惑。”此刻的章智榮已經不是剛進門時那種一貫的書呆子表情了,漆黑的眼眸中閃著智慧的光,消瘦的臉膛上浮動高深的笑,好似居高臨下俯視著眾生。
“好好,老夫給你解惑,”賀知章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只要牽扯儀王的事兒自己就喪失了自我,哪里還當得起一個‘狂’字?步步小心都難免踩雷……深吸口氣賀知章站起身,鼓著中氣壓下喧嘩,朗聲道:“長孫皇后自身節儉,當然沒錯,其身后鑿山為陵其宏偉壯闊也沒錯,那是他人對長孫皇后的哀思和崇敬!也就是說,執行者選擇厚葬以示對節儉先人的敬重,互不沖突。”
賀知章沒有直面問題,而是繞個彎子從主謂賓語的邏輯上尋了個技巧來回答,可謂人老奸馬老猾了,但總算說得通,章智榮展顏一笑,虛心道“學生受教”還深搭一躬,態度非常端正,但之后就拱著手端著不放,眼望賀知章微笑不語,意思很明顯,靜等你接著回答第二問呢!
賀知章知道,文人爭斗更血腥的那些故事太遙遠,遙遠到眼下就沒幾個人當回事了,看來這青年敢跳出來也是看透了當今朝廷的包容、或者他背后有所依仗……希望不是儀王李璲吧……百家爭鳴的時代難道要復蘇么?來不及多想只能先顧眼下。詩狂點點頭道:“至于第二問,尚賢當然沒錯,孔子曰選于眾舉賢才、有教無類、查其言觀其行,這比單純的一場科考定官爵更加完備呢,呵呵,年輕人,你是不是以為克己復禮就要和舉賢任能相矛盾呢?殊不知《淮南子》有載墨翟學儒者之業授孔子之術,民為重的基本思想并無二致!”
賀知章敢說‘民為重’這個禁忌話題,就是不怕章智榮揪住這個不放,宣揚出墨家那一套‘選天下之賢者立以為皇帝’的言論。當年孟子被正統思想打壓,就是因為孟子說過‘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的話,君為輕都不行,何況選舉皇帝?眼前這個青年絕對不會拿出殺頭的禁忌來辯論的。
果然,章智榮再次一拜,毫不拖泥帶水的糾纏,直接跳過去往下說:“受教了,學生第三問是,修道能否成仙?沒能成仙的話是修煉不夠還是德行有虧?那么作惡是否會下地獄?”
要是沒有前面兩個問題的鋪墊,周圍肯定有人會叫囂起來‘成個屁仙你丫瘋了吧’,但此刻所有人都下意識的伸手拍在自己嘴上,場面一下子安靜下來,那意思就是,生怕我自己說出什么來,但賀老學士啊,人家問您呢,您自己趕緊回答唄……
這問題可就歹毒了!子不語怪力亂神啊,孔圣人原話‘不知生焉知死’啊,儒家從來都對鬼神之說敬而遠之的,但大家都知道當今道教為天下正宗,李唐皇室以老子后人自居,高宗皇帝尊奉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連科舉考試中《道德經》都在論語之前,皇室宗親都在修道,賀知章自己能和李白交好自然也不例外,可修了這么多年過去……沒能成仙,是修煉不夠還是德行有虧?
賀知章也想捂上嘴,但眾目睽睽還是算了。
捂嘴可以算了,可問答不能算了啊,人家后輩青年躬身請教還彎著腰等著你呢,你打算多長時間不說話?周圍的人群也有設身處地的思考的,換做自己又該如何回答?可思來想去也沒個計較!
你說沒鬼神,那就同時得罪道門和佛門;你說咱們別談鬼神,科舉考試有這一項;你說有鬼神,那先皇怎么能駕崩呢?沒能證得果位想必是下地獄了吧;你說先皇不是駕崩而是飛仙了,那好,讓我們一起恭送現任皇帝也趕緊飛仙吧……
賀知章再次陷入兩難境地,可有一個人并不覺得兩難……誰說世間萬物非黑即白了?兩個極端中間廣大的面積都是灰色地帶嘛……只聽一聲大吼突然從二樓響起:“地藏菩薩也在地獄之中,所謂大宏愿者,不超度了所有苦難亡靈誓不成佛!”
話音剛落,‘啪……嘩啦’先是個酒杯擲了下來正砸在章智榮和賀知章中間,嚇了兩人一跳分別往后各退了三步,這也算了,緊跟著就聽呼呼風聲、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兩人退開后空出的地方剛好夠一把椅子拽下來的!
煙塵騰起后罵街聲此起彼伏,敢情兒是椅子質量不過關,砸在臺上瞬間散架,扶手和腿兒四散都崩圍觀者腦袋上了,高臺緊跟著搖搖欲墜,章智榮在人群混亂中跟著咒罵一句“好一招兒撥云見日”一甩袍袖就跳下去,徑自鉆入人群中遁走了。
而賀知章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摔下高臺仰面朝天,不顧后背的生疼哈哈大笑,對著二樓上一個五大三粗的醉鬼高喊:“如此妙計解圍哈哈是哪位高人啊?”
再看那斜倚圍欄醉眼醺醺的人,還豎自攥著酒壺沒拿正眼兒看過來,酒壺嘴兒對著旁邊另一個方臉書生指指,努努嘴道:“什么妙計?鄙人張旭正和小友顏真卿喝酒下棋,你說你們底下都吵鬧個什么!煩得老夫輸了棋不想認罰只好掀桌子,沒想到這小友比我還暴脾氣,抄椅子扔了下去,可是傷了人?”
“傷得好,傷得正是時候吶,哈哈!”賀知章這才看到那方臉青年已經有些絡腮胡子,憨憨的樣子很端方,不由得點點頭,就躺在地上沖二樓的青年拱拱手。那青年不是顏真卿又是誰,也不在意什么禮節,直接朝底下喊:“賀老大人現在沒活兒干了,就上來喝幾杯吧?”
都是豪爽之人那還鬧什么虛禮,賀知章一個鯉魚打挺就往樓上奔,絲毫不見老態,來到切近也不客氣,喊一聲“老夫渴了半天了”端起酒杯就喝,根本不用人讓,咕咚咕咚半壇子才抹抹嘴,只夸“好酒啊好酒!”,再不提對方剛剛的解圍之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