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斂賓格屍體的時候,遲楓看到了獵人在慌亂中遺落的兩樣東西。其一是個小巧的木製神像吊墜,大概因爲長期佩戴在身上,吊墜的邊緣被磨得光滑發亮,其二是個黑色的牛角薄片,上面刻有編號,還繪製著許多亂七八糟看不懂的花紋。
“黑市獵人。”彭瑪瞥了一眼那個牛角片,肯定地說。
“什麼是黑市獵人?”遲楓問。
“專門做黑市生意的獵人,不僅獵殺動物,也會殺人。一般只有極度缺錢走投無路的獵手纔會從獵人公會除名,加入黑市,”他有些懷疑地看著遲楓,“怎麼,你這個獵人竟然不知道?”
遲楓搖搖頭。他將那個神像吊墜緊緊攥在手心,想起賓格曾經說過的話,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別告訴我一個獵人會相信神,我再也不會上這種當了。”
你真的不該上這種當,太傻了,賓格。
獵犬的屍體最終被擡到了維安村長面前,遲楓與彭瑪他們帶著遺體到達的時候,伊洛已經和村長站在一起等著了。
在下葬之前,需要給賓格驗傷。
遲楓看到,伊洛的眼中噙滿了淚水,他緩緩走到獵犬的屍身旁,屈膝跪臥在地上,極力剋制著自己的情緒,爲這位犧牲在前線的英雄檢查傷口。毒箭已經被拔.出來了,賓格的後背上血肉模糊,鮮血混著泥土一起凝固在他棕金色的皮毛上,形成了一團一團凌亂不堪的污跡。更讓人不忍看的是,他的顱骨被利箭射飛,如今只剩半個腦袋還掛在脖子上,頭部已經完全看不出本來的樣子,既悲慘又恐怖。
驗傷完畢,伊洛甚至站不起來,他再也忍不住,簌簌流下了眼淚。
村長詢問地看著他,但伊洛現在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磕磕絆絆地講出一些單詞。
“箭傷,中毒……頭部,致命……”
好在維安及時擺手讓他停下,準備安排人手去掩埋屍體。
“能不能……”伊洛忽然起身,跨步走到維安村長面前,哽咽著說了這三個字。
衆人疑惑,只有遲楓明白他的意思,他立刻走到伊洛和村長中間,幫他把下面的話說完:“伊洛和賓格是很好的朋友,能不能再讓他和賓格在一起待一會?”
村長微微皺眉,旁邊的彭瑪看了遲楓一眼,然後湊到村長耳邊說自己還有其他情況要彙報,將村長拉到了一邊。
遲楓頭一次對這位指揮心懷感激,他隨伊洛一起,帶著獵犬的屍首回到了冰泉水灘,在搖曳的白茅草中爲賓格擦洗身上的血污。
不多時,潭水被染上血色,棕金色的皮毛又在陽光下閃耀光澤,然而這光澤已經是死去的光澤,再不可能有曾經的那份靈動和生機。遲楓站起身,看著趴伏在白茅草叢中的賓格,寧願相信他只是慵懶地在這裡休息喝水而已,他依舊是那個俠骨柔腸的硬漢,那個內柔外剛的英雄。
伊洛止了淚,但仍然滿臉哀慼。他馱著賓格回到村中,親自將他下葬。一個簡陋的木牌被當做墓碑立在墳前,上面歪歪扭扭地只寫著賓格的名字。
遲楓站在墳前,腦海中不停閃過有關這隻獵犬的畫面,他忽然很想往那墓碑上添幾個字。強烈的念頭讓他攥緊了拳,用這種方式壓抑著內心如海浪一般翻涌不休的情緒。
遲楓想,如果賓格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不會反對的。他只是希望在簡簡單單的“獵犬賓格”之前再加幾個字——獵人的朋友。
伊洛的內心似乎不像遲楓這樣動盪不安,他一直在沉默,垂著頭,一言不發。在回去的路上,遲楓簡單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相信獨角獸已經聽說了戰場上發生的一切,但猴子們的轉述難免有偏頗之處,正在現場的自己有必要將實情告訴他——伊洛既是自己的朋友,也是賓格的朋友。
遲楓儘量講得客觀簡潔,他不忍再牽動伊洛更多的情緒。這隻善良溫柔的獨角獸似乎已經有些撐不住了。
回到小木屋之後,伊洛便獨自臥到角落裡休息,遲楓則不願打擾他,走到門外,坐在門口的石頭上,回想午後發生的事。
這個午後,除了賓格的慘死,還有村民們第一次進攻行動的潰敗。
那些自制的弓箭即使淬了毒,也未給守衛聖山的靈獸們造成任何傷害,一開始,他們只是迫於火力壓制,沒有施行反擊,而一旦村民這方的攻勢減弱,那些勇猛的守衛動物立刻飛撲過來,眼睛裡盡是要將敵人撕碎的兇光。
村民們完全被對方的氣勢嚇破膽,不等現場指揮彭瑪做出任何手勢和口令,一個個丟盔棄甲,逃之夭夭。他們連與對方短兵相接的勇氣都沒有。
好在金孔雀他們也不戀戰,看對方走了,大搖大擺回到洞中,也就作罷。遲楓還顧念著陷阱中的蜘蛛猴小分隊,待敵人撤退,跑去陷阱那邊看了看,這才發現蜘蛛猴和金猴早就攀著樹藤逃出了禁錮,只留下打水的木桶依舊在陷阱中,孤零零地望天。
至於灌木叢中的火勢……行動之前,村民爲了不讓火蔓延到自己的戰線這邊,已經在點火點附近設置了隔離,後來能燃燒的東西基本燃盡,火也就漸漸熄滅了。當然,明火不見,餘燼未熄,大股黑煙從山谷中直衝上天,發出嗆人的焦糊味道,爲這戰鬥結束後的小小戰場更添了幾分慘烈。
遲楓想著這一天裡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嗅著木屋外草藥的香氣,心中難免愴然。唯一可能讓人心安的是,如果村民們這次能看清聖山靈獸們實力遠超自己的現實,不再妄想攻擊聖山,就太好了。
正想著,有人來了。
一頭冒失的小鹿匆匆忙忙跑來林間木屋,看到遲楓在門口,不太敢上前搭話,遠遠地喊:“伊洛在嗎?村長叫他過去。”
遲楓剛想應聲,伊洛走出門來,回答道:“謝謝你,我馬上過去。”
他回身從屋裡取了急救箱,對坐在門口休息的遲楓說:“你進去歇著吧,應該是要我去救治傷員了,我得馬上過去看看。”
因爲流淚,獨角獸的眼眶有一些輕微的紅腫,遲楓心裡一軟,拿過伊洛的急救箱,說:“最近你肩膀總疼,這個我幫你拿。我跟你一起過去。”
見伊洛露出一絲驚訝,遲楓笑著解釋:“別擔心,我一點都不累。而且據我瞭解,村民們應該都沒怎麼受傷,一開始的進攻使用遠程武器,後來沒等與敵人接觸,大家就跑走了,所以最多就是奔跑時不小心造成的擦傷和扭傷,你不用太著急。”
那隻小鹿已經先行離開,遲楓拿著藥箱,跟伊洛一起往村民會議的大廣場走,村長的屋子就在那旁邊。
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在廣場等著他們的,沒有需要救治的傷員,而是被關押多日的茉莉和黑壓壓的圍觀人羣。大家接到通知,聚集於此,召開村民會議。
圓形的村民會議廣場,據伊洛說,這象徵這平等民主與互幫互助。此時,帶著各種表情交頭接耳的動物村民們圍在廣場外圍,而在廣場中間,是獨角獸伊洛、獵人遲楓和犯罪嫌疑人茉莉。村長維安和他的得力助手彭瑪站在高臺上,面前擺著擴音喇叭。維安表情冷峻,沉默地站在一邊,彭瑪四下環視,雙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然後拿起喇叭開始發言。
“大家請安靜一下,謝謝。”彭瑪的聲音莊重而嚴肅,“今天是個令人悲傷的日子。我們的行動遭遇了慘敗,大家這些日子以來共同的努力和辛勞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作爲行動的現場指揮,我十分難過、自責,請允許我向大家謝罪。”
彭瑪挪開喇叭,深深向村民鞠躬,他轉換著角度鞠躬四次,讓所有村民都能看清,然後才又繼續發言。
“但是,我們不會因爲這一點點坎坷而放棄這一偉大的事業和使命,這是我們所有村民做出的共同決策,村長維安先生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帶領著我們取得最終的成功,請大家不要泄氣,不要沮喪,我們會繼續努力,我們一定還有很光明的未來!”
聽到這兒,由幾個動物帶頭,四周的村民們發出歡呼與掌聲,像是被這乾巴巴的話語鼓舞了情緒。
“爲了取得勝利,我們要深刻總結這次失敗的教訓。”彭瑪的語氣變得冰冷,“今天的失敗不光是因爲敵強我弱,實力懸殊,還因爲,我們所深深熱愛的這個村子,在大家都沒有察覺的時候,竟然成了壞人的目標,他們僞裝身份,編織陰謀,內外勾結,妄圖瓦解我們這個和睦團結的大家庭。”
說到這兒,彭瑪眼神一凜,怒視人羣中間的三人。
“大家都看到了,你們眼前的這幾個人,獨角獸伊洛,紅色的獵人,還有茉莉,他們就是這個可恥團伙的成員。當然,這個團伙不止這些人,團伙成員之一獵犬賓格在今天的行動中已經被我們的戰士們撲殺,他們的另一名成員是個人人喊打的黑市獵人,今天曾經出現在戰場前線,混亂之下僥倖逃走。”
遲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在高處的彭瑪說得那樣義正辭嚴,彷彿手中握著全世界的公理與正義,可他所說的內容,爲何是如此荒誕可笑,就連想象力最豐富的說書人都難以編造出這樣滑稽的故事。
“彭瑪先生。”伊洛上前一步,昂著頭開口了,他聲音稍微有些沙啞,既是因爲勞累,也是因爲悲傷,更是因爲憤怒,“我強烈反對這種無端的指控!”
彭瑪輕笑了一聲:“先別急,人證物證都有,你知道的伊洛,我們的村子有著最爲民主公開的治理體系,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永遠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人羣議論紛紛。講臺上的村長依舊冷著臉一言不發,彭瑪又維持了一次會議秩序,然後提高嗓門大聲喝道:“現在,審判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