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所大門口的警衛人員依舊對遲楓投來懷疑的目光, 不過這次有斑拉為他擔保,在驗明身份之后,他沒有經受過多的盤查, 再一次踏入了研究所的宿舍樓。
“上次謝謝你們, 一直沒機會當面說。”乘電梯上樓的時候, 斑拉對遲楓道謝。
遲楓連忙微笑擺手, 說這是小事一樁不足掛齒。斑拉騰出手抓了抓略嫌凌亂的額發, 沒再多客套。
她的房間還是亂七八糟。不過斑拉到底是個妹子,她一進宿舍就去關了臥室的門,將遲楓的視線與她自己的個人隱私隔絕。
斑拉收走沙發上散亂的毯子, 安頓遲楓坐下休息,然后抱著自己買回來的花裙子到一邊去了, 不知在忙什么。
按正常的待客之道, 此時主人應該端些飲料水果來, 但斑拉顯然不懂這樣的人之常情。遲楓只得在并不柔軟的沙發上硬挺挺坐著,稍微有些尷尬。
他本來是要在開拔之前和高宇一起出去閑逛散心的, 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變成了現在這樣!
身后傳來聲音,像是斑拉回來了,遲楓不禁扭頭。
結果只看了一眼,他就嚇得差點從沙發上滑下去。
不是斑拉。一臺人形機器套著顏色俗艷夸張的花裙子,腳步流暢地向他走來——只是如此當然沒什么, 重要的是, 這臺機器人脖子以上空空蕩蕩, 沒有腦袋。
遲楓瞬間想起了恐怖故事里各種姿勢的無頭女尸, 后背一個激靈, 仿佛下一秒眼前這位就要來向自己索命。
我明明一直是個良民,從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 不要報復我!五講四美好青年遲楓欲哭無淚。
無頭機器人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不一會兒就離他很近了。遲楓緊張地咽著口水,往門邊看了看,考慮要不要落荒而逃。
“若拉!”女科學家粗獷的聲音此刻有如天籟,“停住!跟你說了不要淘氣。”
機器人停住了,胳膊的動作略有僵硬,雖然沒有表情,但遲楓竟然能感覺到她仿佛做了壞事被抓包一般的情緒。
斑拉拿著東西過來了:“杜克班長,真是抱歉,我一時疏忽沒看住她。”
遲楓窘迫地從地面上爬起來,傻笑著掩飾自己的失態:“哈哈,沒什么,沒什么,我就是沒料到你這里……”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他注意到斑拉手中的東西,心臟又受了刺激,突突突地狂跳起來。
機器人缺少的人頭,正被斑拉捧在手中。
一個仿真人頭,五官完整,膚色白皙紅潤,安詳地閉著眼睛,像是一位睡著的少女。
然而沒有頭發。
毫無心理準備的話,乍一看到,確實讓人心驚。
斑拉三下五除二將這顆禿頭安在了機器人的脖子上。少女緩緩睜開眼睛,對遲楓露出一個笑容。
遲楓愣了愣,僵硬地抬起胳膊,跟她打了個招呼。
“嗨……”尾音漸弱,顯露出遲楓內心的猶疑。
斑拉大笑起來,她伸手捋著自己的頭發,說:“明天我會剪掉自己的頭發,接到我女兒的禿腦袋上。杜克班長,到時候你可別認不出她啊。”
“您女兒……怎么稱呼?”遲楓覺得這話說出來十分別扭。
“若拉,來跟班長正式打個招呼!”斑拉用一副驕傲母親的口吻說。
仿真少女目光明亮,神采奕奕,她直視遲楓,利落地敬了一個軍禮,用甜美的聲線道:“報告班長,我名叫若拉,已接到上級通知,將在三日后隨軍前往前線迎敵。”
三日后!那不就是……
斑拉說:“沒錯,跟你們一起走。她是研究所派出的實驗型號之一。”
“我沒聽說機械戰士有性別設定。”
斑拉攤手:“默認是男性,因為軍隊中都是男性士兵。但若拉是女性,她自己知道自己是女性,也知道,為了能混在機械戰士中一起上前線,她會被我偽裝為男性以通過軍隊的驗收。”
遲楓感到頭大,他皺著眉,空握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殼。這時若拉插話,帶著點屬于少女的嬌嗔:“我拜托您去買幾件漂亮衣服讓我在臨走之前過過癮,瞧您拿回來的,這都是什么呀!”
少女雙手抻著身上的劣質裙子,十分不滿。
斑拉上前一步,慈愛地摸著她的光頭,解釋說:“抱歉啦,我不懂這些。不過發飾很好看對不對,明天就給你加上頭發,然后就能扎辮子了。”
遲楓看不下去眼前溫情脈脈的場景,他清清嗓子,提醒道:“斑拉,恕我直言,前線的環境很復雜,讓一個姑娘偽裝身份到那里去,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即使她只是一個仿真機器人。”
斑拉分辯道:“為了制作若拉,我使用了最好的材料,精心設定了最智能的程序。她的體能是同批次所有機械戰士中最好的,搏擊和實戰技巧也是。在內部實驗的時候,其他兩三個機械戰士一起上也打不過她。”
“不光是這些,”遲楓語氣誠懇,試圖給出客觀的意見,“你要知道,那里都是男性,真人士兵和機械戰士,全是男的。你是要她一直偽裝身份嗎,這樣遲早會被戳穿,但坦白女性身份的話,又會有其他的麻煩,你懂我的意思,不光是軍隊上級對你的追責和處分……”
遲楓給了斑拉一個意有所指的眼神,他相信斑拉明白自己的意思。
從軍隊的角度說,這舉動實在是太魯莽了,本來現在錫平的戰況就不太妙,斑拉為了自己的私心,就這樣平白給軍隊添亂嗎?
這算什么,代母從軍,還是錫平花木蘭?
再說了,難道斑拉就對戰勝魔法師有充足的自信?她難道沒想過,她心愛的“女兒”上了戰場,最大的可能性是再也回不來?
少女安靜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微微偏著頭,似懂非懂的樣子。遲楓看著她懵懂的表情,心里十分不忍——可憐見的,她有個這么不靠譜的媽!
斑拉讓若拉離開了客廳。女科學家拽著遲楓的胳膊讓他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
“杜克班長,正是因為我明白讓若拉上前線有很多不方便,所以我今天才請你過來。”
遲楓瞇起眼睛:“難道我們不是在市場門口偶然碰到的?”
斑拉垂下睫毛,大大咧咧地撓了撓后腦勺:“先別在意這些細節。軍隊那邊的審查和驗收我會負責,如果事后被發現,要追究責任也由我自己擔著,絕對不會連累你,或者你的戰友們。”
“斑拉,你聽我說,不要一意孤行,現在在打仗,不是鬧著玩。”
“對,現在在打仗,這是多么好的機會。軍隊高層一片雞飛狗跳,都在著急怎么能打退阿爾伯特的魔法兵,沒人顧得上我這點小事。”斑拉說,“而且,不上戰場的士兵算什么士兵,若拉能在真正的前線接受鍛煉,是她的運氣。”
遲楓覺得怎么都說不通這位執著的女科學家:“你不能造出一個仿真人,然后將自己的夢想強加在她身上!”
聽到遲楓這樣說,斑拉盯著他的雙眼,頓了頓,道:“我沒有聽懂杜克班長的意思,難道你支持機械平權?”
機械平權……遲楓第一次聽說這樣的詞語,他剛剛只是想到了誕生于試驗室的溫蓮,以及對溫蓮傾注了此生全部愛意,堅定相信溫蓮擁有獨立人格的卡爾蘭。
遲楓馬上意識到這里是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權機構橫行于軍政兩界,機器人永遠只是人類的工具,不可能擁有與人類一樣的人格和尊嚴。
即使若拉被斑拉親昵地稱為女兒,甚至還要接受斑拉的頭發,但她從不曾被真心認為是一個“人”。
她只是一臺機器而已。
但她又背負了屬于人的遺憾和追求。
遲楓感受了斑拉強烈的矛盾心態,他無法理解。
“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人權是至高無上的。”遲楓舉手投降。
為和緩和氣氛,斑拉拿了兩杯酒過來。她與遲楓輕輕碰杯,斟酌了一瞬,然后開口。
“或許這些話你聽著有些奇怪,就當是我酒后說的醉話吧,別往心里去。”斑拉灌了自己一大口酒,“我不認為女性和男性有任何不同,無論是生理還是心里,無論體能還是智能,一概沒有區別。所有區別都是后天塑造的,男孩子在太陽下打球的時候,女孩子在屋子里畫畫,所以男孩子們力氣更大,體能更好。但如果顛倒過來呢,結果就會完全不同了,對不對。”
遲楓無奈地笑了:“你這就是較真了,你要承認,生理上的差異是客觀存在的。我不是說這些差異好或者不好,但確實有差異,你不能假裝看不見。”
“我就是看不見!”斑拉賭氣,“你看,經過我的訓練,若拉在戰斗方面一點都不比其他男性機械兵差。”
“是你按照普通機械戰士的模式培養他,又非要讓她產生女性的自我認知。”遲楓忽然想到一些什么,“她在全是男性戰友的環境中,戀愛了,怎么辦?”
聽遲楓這么問,斑拉露出有些得意的微笑:“不,她不會戀愛,我設置了程序,她沒有這方面功能。她會是一個聽話的好士兵。”
遲楓為這名少女感到深切的惋惜。
斑拉又說:“她也不用處理女性的許多麻煩事。杜克班長,拜托你照顧她,她絕對不會給你們添亂的。”
遲楓不說話,他死死盯著斑拉,卻沒在對方的表情中發現半點悔悟和動搖。半晌,遲楓終于嘆了一口氣,不抱希望地問:“你已經知道她被安排到我們的隊伍里了?”
斑拉點頭,又重復了一遍:“拜托照顧她。”
遲楓站起來,沒有回答,他無法做出什么承諾,打算就此離開。遲楓往門口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他想了想,回頭對斑拉說:“沒有哪個士兵可以被照顧,在軍隊里,她只能服從命令。”
三天后,果然,在新一批次的機械士兵隊列中,遲楓發現了若拉的身影。她跟其他士兵有著相似的體型,半長的頭發藏在帽子里,除了皮膚更白皙,看不出有什么特別之處。
此時能站在隊列中,說明她已經順利通過了軍方的驗收,偽裝的身份沒有被識破。
遲楓想,這除了要歸功于斑拉技術高超,大概也是因為軍方的人根本沒有想到研究所那邊會使這種手段。
總之,仿真女性機械戰士若拉成功混進了即將進軍前線的隊伍中。
她跟身邊的其他機器人一樣,板著臉,面無表情。但遲楓看著她小動作不斷的末端手指關節,還是能感受到她激動的心情。
事已至此,他只能希望這個妹子在前線有好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