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帶沒有高山,也沒有平川,大都是拖著長尾巴的帶子嶺。嶺上住著兩戶人家:一戶姓立早的章,另一家是姓弓長的張。兩家之間沒什么過結,也不很黏糊。也說不清楚是哪家染上了哪家?害同樣的毛病,兩家的弟兄經常是比著驢咬架似地折騰。好端端過日子有什么不好?
立早的章家和弓長的張家都是兄弟三人,豎在那個個鐵塔似地,最小也有二十四五。誰沾過女人的邊?一個個紅著臉張大口答不上來。
那內亂的脾氣說不上嘴,只在心里慪氣,爹娘沒把握,生些錯胎。該生養自己,不該生養弟兄多,兄弟多說人娶妻是個難過的坎坎,負擔重唄。看溝底的鐵蛋,獨苗苗,福里來、福里去的,說媳婦也是擇優錄取。所以兄弟間就你看我不順眼,我看你別扭的起斜火,找茬兒,燃***。
“你給我頭上掛彩,我打斷你的狗腿。”臉上淌著血道道的哥握緊鐵锨,瞪紅眼睛喘起粗氣,咬緊牙齒,叉寬步子向弟弟沖去,再橫掃一锨。
弟弟就雙手抱住兩腿,蜷著一團在地上左右搖擺,那咧開斜嘴,吃咧出白牙,臉也就成了老柿樹皮了。“哎哾哾——我的腿子哦!”
沖鋒陷陣的廝殺,那個姑娘會吃錯藥了,來嫁給這種場面圖看精彩?你還甭說,有蹊蹺。
姓立早的章老爹叫章爭氣,五十二三歲,想歪點子孬事太多?早早禿了腦袋上的前大部分。驢臉尖嘴,稀拉拉幾根黃胡須,兩外眼角往下吊。里套了毛領子刷上污垢的綠軍用上衣,外披淺灰色的褶皺了的舊大西服。撈塊石頭往屁股下一塞,壓上去,斜側了身子,從左口袋摸出紙條條,右口袋捏一抹兒碎煙葉,擰起喇叭,裂開嘴巴用拇指刮出牙垢糊上,叼起來吧嗒的熏:“凈看自己家人打架,沒勁。日他八輩祖宗,養些七狼八虎。”
在這山貧地薄片片大的窮山嶺上,只喝碗稀湯或能啃上個黑饃饃,全憑笨力氣;看輪頭。姓立早的章老爹,敢舉起酒瓶,仰起脖子咚咚直灌的天搖地動,走路打旋兒,再東一斧頭西一鐮刀的唱《小寡婦上墳》,那腔調在遠處聽了活像那家在宰帶病的羊哩。
背上糧食下嶺糶了,換點酒,剩幾個錢往懷里一塞,湊在麻將桌上,聽別人說“和了! ”他也跟著嘩啦一聲推到長城。其實立早的章老爹只是陪著輸錢的搭檔,看見村支書的丫頭水靈眼饞,輸錢也心甘。蹲在地上“扳三冒”三個古錢端在手掌心,往地上一丟,睜,再睜也睜不大的眼睛,往地上一看,反的正的亂來,章老爹是搖頭甩手“嘖嘖嘖。”在往懷里一摸沒了,錢輸光了。丟下句:日他八輩祖宗。
和溝底大村的王花姑密切。王花姑能右手捏幾張鈔票,睜圓杏仁眼,往左手手上一甩,顫動著兩個大咪咪,“凈掙十塊。”人家王花姑那是圖錢財,做生意。鄉長大人來做買賣還沒少撇他的人情呢,章老爹不是搭錢又費力氣是啥?那次他實在饞的忍耐不住了,晚上伸著兩手摸黑鉆進王花姑的熱被窩里……。臨走時把折疊好的門框上的舊對聯紙當錢呈上,還說:“花姑,十塊不少吧?”第二天早上,王花姑旋風似地沖上門來,兩手插腰,
“你個屌爭氣騙到老娘頭上來了。”
“不是沒錢嘛?”章老爹是塔拉著腦袋,蜷曲著腿蹲在地上,擰起喇叭筒煙吐起霧來。
“我又丟不了,早晚少不了你。”
而三個孩子卻堆在墻角哧哧哧笑的樂翻了天。“娃們知道個啥?大人的事。去一邊玩去。”章老爹對孩子們是不用冷水潑;也不用火熱。任你們怎樣,“是虎了你上山;是龍你上天。”其實聽著他自己,也未必修成正果。因為孩子們平時穿的不是漏著屁股,就是光著腳丫子。
孩子的母親,只會癱在地上,臟天污地的用根小木棍棍,來回在地上劃呀劃。嘿嘿的傻笑:呀,我阿——,不遮羞。
這章老爹的三個大齡孩子,指望章老爹給他們娶媳婦成家,那太陽不是從西邊出來,東邊落嗎?
姓弓長的張老爹,叫張規矩,不越雷池一步,走得直行得正。除了瞎天和晚上,老背了那把頭一頭扎進青紗帳里,大半天不吭一聲的干活。一年里,到麥季了,張老爹說:孩他娘,去取幾個錢趕集買鐮刀掃帚去。
“哦啊!又過年咧!孩他娘取幾個錢辦年貨。”
除此必須去趕的兩個集之外,張老爹是從不輕易下嶺來,說:“免得和他們扯瓜豆秧的拉什么淡事,聽著亂草草的心煩。”把頭朝肩上一抗上地去。
及時溝底晚上開會,張老爹也把老婆推在前,說:我干活困,歇歇身子骨。盤腿圍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扁著腮幫子抽那根磨的發亮的旱煙袋。冒幾口煙又說:你去吧,聽聽,村長那個王八蛋,想著法兒拿百姓的汗水洗他自己的豬臉,那狗嘴里吐不出象——咋會吐出象牙?﹍﹍嘮叨著頭一歪,腿一蹬打著哈欠,倒在被子上,閉了眼,張開口那鼾聲響的象臺破柴油機。在前幾年,弓長的張老爹要比立早的章老爹家的日子好些。雖然家里沒多少積蓄,可也勉強吃得飽穿得暖。
即使半年沒收層,咱家也有啥填飽肚子。張老爹神奇,臉上有光澤。立早的章老爹可不敢噴著大話。所以弓長的張老爹把孩子管的嚴,做了家法掛在堂屋的墻上,背上手,左看看,右看看,像個尚方寶劍。
張母曾把那該死的家法燒過十幾次,“我叫你折騰我的孩子,我叫你折騰﹍﹍。”“嘎巴”一聲折斷了,張母就惡狠狠地往灶爐里一搡燃著了。
張老爹在瞎天里再做,越做越精致。惹得娃們猴急,趁張老爹去地,偷偷的拿出去蹦跳著,愛不釋手爭著武他幾下,殺殺手癢。
立早的章老爹給孩子們取了破爛兒名字,叫大懶,二歪,三孬。名字怪,脾氣也怪,每當內亂后,兄弟三人是搶頭抓鐵锨,“走地里去見高低。”怒氣不下,斗氣干活,拔草,松土。把地里的活干的干干凈凈。莊稼高興噌噌往上長。到季節大石,小石的糧食流滿倉。兄弟三人看糧食吃不完,三孬就撅著嘴說:大哥,糧食多著咧,糶點糧每人買洋馬車一輛。二孬聽見也湊上來茅塞頓開似地:對對三孬心里有點子,每人騎拉一輛洋馬,還愁日不上姑娘們的眼。
“買!”
每人買嶄新的“洋馬”一輛,按住把,翻身騎上,蹬開輪子如騰云駕霧似地風光。
溝底大村的姑娘們來了,羞答答的叫:大懶哥,口干借口水喝。姑娘紅著臉。兄弟三人一遞眼色甜蜜蜜的笑了,大懶和姑娘聊天。二孬和三歪蹦跳到廚房忙著燒茶,打荷包蛋。姑娘們常來串門兒,歇腳和立早的章家兄弟談感情。章家兄弟就鬧不起來了
姓弓長的張家兄弟取名也風趣,叫大干,再干,硬干。每當內亂動罷武,背床,一一往被窩窩里鉆,倒在床上,掀起被子蒙住頭,壓的床咯吱咯吱叫。斗氣比賽睡覺,看誰誰的甜,睡的香,睡的時間長。
地里的莊稼不說謊話,干不干眼前見。莊稼被野草吃啦。到季節也好收拾,草湖里稀拉拉幾顆莊稼,半天功夫收拾得精光,要是趕上內亂,這寥寥幾顆莊稼也能發霉,生芽成精。姓弓長的張老爹年邁了,干起活來腿腳不靈便,吹胡須瞪眼睛的責備張母:都是你慣得成就,這不成了坑人的精氣了。
張母哭喪著臉:別說了,我褲襠下賤,生養些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