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打回京以後就一直住在暢春園, 弘曆被他帶在身邊，暾兒告訴我：康熙極賞識弘曆的才華。我並不以爲然，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額娘, 是我的學識不夠好嗎？”暾兒的眼睛乾淨的如夜空的星子。

“不, 有些美麗是隱藏在深處的, 若非有心之人不會看見”我當然知道這其中有太多的政治是不能觸碰的。

“又是諱莫如深, 額娘, 我真的希望自己生在平常人家”暾兒的笑容帶著深知的無奈，遠遠的超出了他該有年紀的深沉。

“如果生命是一場冗長的葬禮，至少我們還可以選擇帶上自己喜歡的花。額娘給你的只有這些。”我真的只有這些能給他, 對於這個如此聰慧的兒子。

“額娘，我想我不會再遇見另一個如您一般的女子了, 阿瑪曾對我講他這一生能遇見額娘已然是幸事。”

我笑了起來, 胤祥會說這樣的話, 還真是有些奇怪，這樣感性的話他卻從來不曾在我面前說。“人與人的際遇是很奇妙的, 也許前一秒還是陌生，下一秒就已經相愛，也可能繼續一秒就是分離，我們誰都不知道未來是怎樣的，也許額娘會不在你們身邊, 也許你會在一個轉瞬就大的足以照顧弟妹, 也許你阿瑪平步青雲大展宏圖, 也許, 會有很多的也許。。。額娘只想你知道無論是怎樣的也許, 額娘對你們的疼愛從不改變，就算不在你們的身邊依然會牽腸掛肚的思念著。我這個額娘許是不夠成功的, 但至少是努力的，是愛你們的。”

“額娘無論以後怎樣，額娘始終是我的額娘，暾兒對額孃的情感是不會改變的，暾兒只想守著阿瑪、額娘，和弟妹們一起，一直一起。”他再次重複他的心願，我該怎麼告訴他，我就要離開了，離開他們了。

九月，我約了胤禟在小荷軒見面，水面一片殘荷。胤禟站在邊緣，遠遠的，如我當初第一次遇見他一般，只是那時的他迷惘而憂鬱，現在的他深沉而世故，無論是哪個他，看我的眼睛都是一樣的清澈。

“我是何其的幸運，今生得你相知”我坐了下來，看著他眼波流轉間的光華。

他微微一笑，“你終是選擇了離開”他知道了，他什麼都知道，他永遠都是最瞭解我的，我點頭，“回到屬於你的地方，那個地方離我們很遠，是嗎？”我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別這樣，別用憂傷的眼睛，我會放不下，真的會”他低頭輕笑，繼而擡起頭看著荷塘“不說你也知道，這小荷軒本是爲你而建，怕是不久後就只能成爲我用來念想的地兒了。今生遇見你，已是我求而求不得的緣。愛，身不由己，有多愛就有多身不由己，我胤禟只爲你身不由己，卻不能留下你，我該怎麼辦？”

“也許時光會爲我們保留最美好的一切，若真的可以我真希望從不曾長大，讓時光一直停留在我們一起讀書的無逸齋中。萬物皆有定數，時辰到了，就是到了，放手應是最好的方式。胤禟，我想我終是負了你，你會怪我嗎？”我憂傷。

“傻丫頭”他輕敲了下我的額頭，“爲何要怪，我應該感謝，感謝老天讓我遇見你。十二念爲一瞬.二十瞬爲一彈指.剎那爲無限，我已經擁有無限。”

“胤禟，你的才華、你的聰慧，永遠都隱的那麼深，卻依然能被我看見，這是命運的牽扯吧！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凡事退三分，生活與你必有所得。有些事情，放棄，站在遠處也許更好。我只想你一直平安的生活下去，平庸一點也好。”我知道他必是明白我的意思，必是理解我在勸他遠離嫡位。

“我早已放棄，那個位子對我來講太沉重。其他的現在言之尚早，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他早已心中有譜。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可記得你還欠了我一個故事？”

我會心而笑，“當然，今兒就是爲故事而來的”我徐徐的將人龍傳說娓娓道來。。。。。。當初講曇花傳說而應下的故事，一拖竟已二十多年。

“月吟，爺今天怎麼還沒有回來，平時這會子早該進了門了呀？”我放下書，看著院門。

“主子又擔心了不是，許是衙門裡忙呢”月吟笑了我下道，“今兒小阿哥安靜的很，奶孃說一天都沒怎麼鬧騰。”

“那很好呀，反正鬧的也心燥的慌”我隨意的應了話，想了下，還是親自去門廳等著吧，月吟要跟來，我推了下來，讓她看著弘曉就好。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總是心裡隱隱的不舒坦，許是因爲知道再有一個多月就該發生大事了，纔會這般吧。

“廳裡怎麼就你一個？”胤祥的音聲響起，驚醒了疲倦的我。

我忙起身，“怎纔回來，也沒知會個人先回來。”我看著他一臉的風塵，就曉得又是去進行小範圍秘密私會了，是呀，這個時候各方勢力都在預備著一切。

“爲何？”他拉住要離開的我，“你這是怎麼了？我又不是頭一次晚回”

我笑了笑，沒打算繼續他的話，“餓了吧，我竈上熱著吃食呢，一起吧”我拉著他往裡去，他看看我，搖頭笑了，隨著我進來。

一切都收拾穩當了，我將新裁剪的衣服遞給他。“六姐姐選的料子，我看著好，就央了來，正合適給你做身常服”

他拉我坐下，嘴角微揚，道：“你可曾記得第一我遇見你便是穿著寶紫色的袍子”

“第一次？”我小聲自語，那日醒來在凝亓的牀上，遇見他應是一襲青衫纔對呀，我有些迷惑的擡頭看他。

“我就曉得你記不得了”他用手輕支頭而笑，“那日回宮本不該路過天橋的，無奈路上有些阻滯繞道天橋，不成想竟遇見女伴男裝的你與月彩正當算命之人。你的風名在這宮裡早就知曉，卻不成想竟可胡鬧成這般，當下就有戲弄你的心，你竟當街追馬大罵。。。”他笑了起來，一個勁兒的搖頭，“頭一次遇見如此不堪的女子，著實驚了。”

“我有那般不堪嗎？”我皺著眉頭，想著那個凝亓闖的麻煩卻要我來承擔。

“當日晚些時候，宮裡都知道了，額娘還問我來著，第二日上書房連玄青都忙來探我的口風，你說你還不夠嗎？”他一直在笑，笑的我心裡很不爽。

“那你當時怎麼應額孃的呢？”我還是好奇的。

“我說是我衝撞了侍郎家的七格格，聽說還是連累你被禁了足，然後就知道你病了，再醒來已經是多日之後了。你醒那日，我和幾位哥哥還去看了你，這總該記得吧。”

當然記得了，“那日你穿了一襲青衫，還斥責了我光腳下地，這應沒記錯吧”

他點頭“我記得後來玄青說你自從那日醒來後，很多事情都記不真切了，許是忘記了很多過往。其實我覺得你不一樣了，有些地方似乎一下就改變了”他想了下，道：“總覺得醒來的你，沒有之前那個你活潑，卻更深邃了，我時常想問你那段昏睡的時間你都在幹嘛？”

“什麼都不記得，醒來後就如一個失憶的人，一切重新開始，這是我當時的感覺，很無助，似乎只有在那裡是最安全的。”我似乎還能感覺到自己當時對一切的好奇和對無知的無力感，把那棟宅子當成最安全的歸宿。

“你或許不知，你的到來給我們這些皇子們帶來了無數的驚喜，誰都沒有想到你的出現竟改變我們的心境。你肯定不知，曇花一現，只爲韋陀，俘獲的不僅是我的心，還是九哥和十四弟。你故事裡一句宛如清揚，讓我一直記到如今。”

我的手在他的手間，被輕輕摩挲著，“連我都忘記了，你還記得如此清晰，若是我先離你而去，你該如何？其實我不是要你的答案，我只想你好好的活著，就當你從不曾遇見我。”

手心一緊，他的聲音響起，“傻丫頭，我們還有很多很多的日子要過呢，不要想這些有的沒的，只需好好的陪在我身邊”他說著順勢將我拉入懷裡，側身放到牀上，人也壓了上來，一臉的邪魅，“你只用掂著我就好”

“胤祥”我急著要側頭，話還沒說完就已看見簾子被他用腳勾了下，散了下來。。。。。。

今年的天兒怪的很，剛進十月已經冷的要生爐子了，而且多陰天。我開始有意無意的疏遠孩子們，他們已然可以獨立生活了。清揚每日依舊來請安，我多是窩在屋中佯裝休息不見。宜蘭每天都過來，這禮數是一個都不少，時常弘昌也一起，我看著他們生活的還算融洽，心中也算放心了。暾兒和皎兒的晨昏定省是日日不敢缺的，胤祥定下的規矩，孩子們還是畏懼的尊敬著。孩子們大了，胤祥對孩子的要求是愈加的嚴格了，只有妞妞還是沒大沒小的往他身上趴，時時讓我覺得像無尾熊。甘珠爾六週了，開始不安於搖籃的小天地了，一看見我就咿咿呀呀的伸著手要我，這些時日我抱他的次數竟少的可以用十個手指數過來。花衣問我是不是不喜歡小阿哥，我只是笑著看甘珠爾，我怎會不喜歡他。坐在搖籃邊，甘珠爾急著要拽我，不過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主子，小孩子不記事的。您還是多親親小阿哥吧，等以後他記事了許什麼都不記得了呢，您畢竟是他的親孃，就算以後由別人撫育，也是您生的。”月吟站在我的身後。

我拉住她的手，道：“這些年知我的人是你，很多話我不用說你也知曉，甘珠爾，我託付給你了，若我真的離開。就當是我今生欠你的，借你後半生。”

“主子”月吟跪了下來，“當日主子要下月吟已經是給了我的新生，月吟早就定了願，今生月吟的命就是主子的，主子就是要月吟的腦袋，月吟都不會皺一皺眉頭。請主子不要說欠，不要說借！”

我扶起她，“只要你在，我便沒有擔心的了。”

“主子，離開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求主子答應！”月吟執意不起，我點頭應下，她才肯起來。我笑著轉身抱起甘珠爾，他開心的張著嘴湊到了我的臉頰上，只覺得臉上溼乎乎的。

十月十五，早早的就起來，收拾了東西，帶著妞妞，何嬤嬤帶著甘珠爾，月彩陪著。趕了一個多時辰纔到了小額娘在的寺院裡。添了香油，上了香，求了家宅，見了主持，爲我安排見小額娘。坐在廂房裡，半盞茶的時間，小額娘便到了。我起身要見禮，她止了我的行爲，道：“出家之人四大皆空，貧尼已了斷前緣”

我雙手合十，“凝亓此來，只是看望，凝亓要離開了，臨去之前想拜別您。”

她一臉的安和，“孩子，若有緣，天涯海角隔不斷；若無緣，對面而過只能擦肩，萬事皆有定數，活在當下便可。”

我看著她蒼老的臉和一雙悠遠的眼睛，知道她已看開這世的紛紛擾擾，尋得清淨之地。“額娘，願您早成佛道。”

離開房間時，聽見小額孃的唸經聲。。。。。。我知道那是爲了我們這些還在塵世的孩子們而念。

抽出兩日，特意帶著孩子們進宮去見德妃和宜妃，月吟一路陪伴我，我知道她什麼都清楚，明白我在做離開前的工作。離開的日子越來越近，我的心反而越來越平靜，不似當初的躁動不安，該來的終歸要來，該走的終須要走，該舍的終是要捨棄。。。。。。我窩在竹屋裡時時回憶建府的細節。二十年彈指間灰飛煙滅，留下的、離開的，終還是被湮滅在歷史的長河裡，我們身不由己。

“福晉”一個青嫩的聲音響起，“前廳來了客人”

我看了一眼，是個十來歲的孩子，看著倒是機靈，“你是哪個房裡的？”

“回福晉，奴才是莊子裡新派來的，剛進門房”他回答的利落。

我起身隨他往前廳去，“你叫什麼？多大了？”

“奴才家是正藍旗門下的包衣，叫庚喜，十五了”

“可曾讀過書，認得字嗎？”暾兒房裡缺一個這樣的書童。

“奴才開過蒙學，識的些字”他一股腦的道了出來。

我一路打量過來，是個聰明的人，“二阿哥房裡正缺個人，一會兒他回來，你就去伺候著吧，以後就跟在他的身邊吧”

他停下，一個大禮行下，“謝福晉，奴才一定好好的照顧二阿哥，護主子周全。”

我笑了，“你對他忠心就夠了”

進了廳堂，李德全站著，我忙迎了過去，“李諳達，真是稀客！”

他一見我，要見禮，我攔了下來，請他落座，他一臉的笑，道：“今兒不是老奴一人而來”

“可是廳裡只有諳達一人呀”說話間，一個身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是康熙，我啪的一下跪了下來“凝亓，恭請聖安。”

他扶我起來，“無須多禮，朕只是想你了，便來了。朕想起當年和你一起設計了這園子，卻從未曾一觀呀”

“原來皇阿瑪是想來看看呀，那凝亓可是要好好的帶著您轉轉了。”我扶著他，往內府走去。一路的講解和回憶當初一起繪製的情景，最後來到竹屋，月吟已經溫好了茶，我扶著他落座，遞上茶，坐在他的腳下。

“老了，朕真的老了，這幾步路已是喘了。”他放下茶，叨唸著。

“皇阿瑪還硬朗著呢！”我應說，心裡清楚他已經是走在空懸之中了。

“朕清楚，朕知道天命幾何呀”他的眼睛帶著一絲擔憂，“把你許給朕這個兒子，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朕時常會想。”

“也許這是註定的，沒有什麼幸與不幸”

他笑了起來，“果然是梅仙的孩子，如此的像”他的手撫上我的頭，“朕委屈了你們，這麼些年，把胤祥雪藏是不得已而爲之呀。這孩子太倔強，若不壓制早晚會闖出禍來。困了他這些年，應是讓他成熟了，也是時候放他去成就了。”李德全走上前遞給我一個木匣子，我接過，放在懷裡，沒有打開。“不打開看看嗎？”

我搖頭，“這是皇阿瑪給胤祥的，凝亓無須知道，凝亓只用知道皇阿瑪不會傷害我們便可！”

“好，你只管給他，”他點頭含笑，“胤祥今生有你，是他的福氣。朕這個兒子重情，那把龍椅太孤絕，不適合他。朕知道他是個爲賢的人，朕把他託付給你了，你們要相互扶持。朕能爲你們做的已經做了，記住凡事不可破了原則亦不可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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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爺子帶著甘珠爾玩了好一會兒，直到李德全提醒，才離開。我送到門口，看著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夕陽裡，他在餘暉裡回頭，面帶笑容，揮手示意我進門，這竟是我最後一次看他，他的慈愛定格在了我的記憶裡，永遠。

晚上，我把匣子給了胤祥，他看完後，就一直呆坐著，久久沒有回神。再開口已一臉的淚，我拭去他的淚，抱住他道：“終會有那麼一天的，誰都一樣。”

“阿瑪，阿瑪他。。。他的愛竟如此的深沉，是。。。我膚淺了”他斷斷續續的說，我抱著他搖晃的身體，心酸不已。

“他是你阿瑪，他不可能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