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後, 胤祥一連七天都不曾來我這裡。全順告訴我,胤祥每日都在書房看的很晚,然後就在書房就寢了。我不知道他在鬧什麼彆扭, 猜的出應是那一場舞讓他不舒服了。暾兒第三天的時候突然對我說:“額娘, 那天你真美!”我問他爲什麼這麼說的時候, 他告訴我:“額娘, 我覺得那樣的額娘根本不是這個世間的, 不屬於這裡。”他問我:“額娘會突然就不見了嗎?就好像飛天的天女一樣飛走了。”我沒有正面回答他,他的問題讓我有點不知所措。他的眼睛太乾淨,乾淨讓我害怕, 害怕自己去承諾他什麼,我不想再揹負什麼了, 尤其是承諾, 真的不想。
亥時了, 我站在他書房門口,深吸了口氣, 推門而入。他應聲擡起頭,看了我眼,低下頭繼續看,說了句“你先安歇吧,夜深了。”
“你要躲到什麼時候?七天了, 胤祥”我站在他的面前, 沒打算走。
沉默、沉默、沉默。。。。。。他的書頁沒有翻, 我們同時盯著卻一直沉默。我的眼眶突然很難受, 努力的睜大眼睛, 是誰說的若想哭的時候就睜大眼睛,眼淚就不會掉了下來, 似乎沒有用,我轉身的瞬間眼淚砸在了地上,苦笑了一下,踏步離開,既然他想逃避隨他吧。手被他突然拽住,他拉住我一個旋身,緊緊的抱住,“別走!”我沒有說話,他抱著我說:“記得嗎?若你走丟了站在原地,我一定會找到你。我不會放開你,牽住的手不會放!”
我用手擦眼淚,推開他,用手指戳著他的胸膛,氣他的孩子氣,“愛新覺羅?胤祥,你是小孩子嗎?鬧這種彆扭好玩嗎?你幹嘛不一輩子都不理我?你乾脆不要認識我好了?我就是跳個舞,至於讓你這麼不爽嗎?我都人老珠黃了,你還當我是二八年華嗎?你不是喜歡冷戰嗎?”我插腰,“我們到是看看誰的耐性比較久!”
他突然咧開嘴笑了,“不!”
我撇了他一眼,轉身就要離開,他一把懶腰抱起我“胤祥!放開啦”
“噓”他邪邪的笑了,“想了這些天了,哪那麼容易放你!”
“不要”我捶了過去。
他瞇起眼睛,把我放到炕上,“容不得你說不!”
“你”我罵的話還沒罵出口,就被他封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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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出了消息,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禍亂西藏。自從噶爾丹死後,他的這個侄子就一直沒安分過,竟讓他弄出了事情,看來不到一個月的新年又沒什麼舒服的可享受了。胤禎在政治上越來越活躍,連清揚都聽到了“十四爺虛賢下士”的傳聞,奪嫡永遠都是前仆後繼的。也對,在這些皇子裡,能帶兵,有將才的除了胤祥,就是胤禎最適合了,他若是想有些作爲也是人之常情的,但是這些個皇子們,一處動而牽全局。
胤祥的表現是越來越安靜了,甚至是閒雲野鶴了起來,很多事情他不說,我便不問,只是心裡知道未來的日子怕沒那麼舒服了,這面上的平靜意味著下面風雲突變了,每個人都是如履薄冰。
果然這五十六年的春天剛來,就聽說青海的和碩特部拉藏汗率兵攻入西藏,殺了西藏行政官桑結,因爲□□五世過世,桑結勾結準噶爾部策旺阿拉布坦,秘不發喪,還擅自另立新□□六世。朝廷自是順勢讓拉藏汗總理西藏事務。
暾兒已經可以把西藏事件分析的頭頭是道了,我聽著只是笑而不語,他的聰慧時時會讓我有些擔心,但也不知道該給他說什麼,在我看來天經地義的事情在這裡卻異類的不行,在我認爲有問題的東西在這裡卻是天經地義的,所以我不能用我的思維去改造暾兒,畢竟人生是他的,怎麼走也該由他自己去選。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七月的時候朝廷收到了拉藏汗請求出兵的奏摺,不久的八月就收到了拉藏汗在七月被策旺阿拉布坦派人殺害的消息,信息不發達真是難爲人呀!我就像聽笑話一樣的聽著宮裡的人在悄悄的嚼舌根。
太后身體看著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景姑姑已經可以改口叫景嬤嬤了,只是我卻習慣了姑姑的稱呼,我帶著皎兒、若水進宮的次數是越來越多了,老人在這個時候無非就是想看看天倫,享享之樂。若水每次都會很乖的把我教給她的小笑話背給太后聽,這個時候她總是笑的很安慰。歷史從來都不會因爲誰而改變該走的軌跡,深秋,紅葉剛剛要落下歸根時,宮裡來了消息是『皇太后不豫』,皇上留守慈寧宮,之前的風寒疼痛更加重了。皇子們是天天都要去慈寧宮問安。
所有的人都趕著去表孝心,趕著去獻自己。我開始安靜的做自己的事情,看書,寫字,整理府裡的賬冊。。。不再頻繁的去太后那裡了,省去了擠的慌。每兩天親手爲太后製作的糕點必是準時的讓落瓷送到景姑姑手裡,若什麼都做不了,那麼最好就安靜的不去添亂。
胤祥看著我這般的變化,只是笑,至多就是言“凝亓還是凝亓”,我知道他是明白我的,知道我如何在想,知道我是害怕的,害怕面對生命流逝的無力感。
二十一日,康熙頒了詔書,回顧自己的一生。胤祥回來後,一直沒有出書房,暾兒問我:“額娘,皇瑪法病了,阿瑪這般;若以後阿瑪病了,我會不會比阿瑪現在還傷心?”
我整理著他有點亂的衣服,輕輕的說:“會,我的暾兒是個孝子,百行孝爲先。暾兒,你可知有的時候除了堅強的面對,我們什麼都不能改變。”我只是想告訴他,這個世界有些無奈是必須的,無處可逃的。
他看著我,沒有預警的撲到我的懷裡。我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暾兒從不曾做這般的親暱動作,我一直覺得那是他天性使然,現在看來我錯了。不是天性,而是太懂事了,懂事的讓人心疼。我摟住他,他在我懷裡發出囔囔的聲音:“我只要額娘、阿瑪好好的,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永遠都好好的!”
我提著食盒走進書房的時候,胤祥正對著一張紙發呆。我拿過來,才發現原來是胤祥默寫出的他皇阿瑪今兒發的詔書內容。『帝王之治,必以敬天法祖爲本。合天下之心以爲心,公四海之利以爲利,制治於未亂,保邦於未危,夙夜兢兢,所以圖久遠也。。。。。。朕自幼讀書,尋求治理。年力勝時,挽強決拾。削平三籓,綏輯漠北,悉由一心運籌,未嘗妄殺一人。。。。。。昔人每雲帝王當舉大綱,不必兼綜細務。朕不謂然,一事不謹,即貽四海之憂;一念不謹,即貽百年之患。。。。。。』讀來,讓我的心裡沒由來的酸楚,爲君難,爲明君更難,一個人做到這般已經不宜了,爲什麼這些該承歡膝下的子孫卻在自相殘殺,這個父親真是難呀!都說不做父母不知道兒女債,他到底欠了多少呀。我苦笑,正對上胤祥的眼睛,問道:“你發呆夠了嗎?不用餓的嗎?”
“皇阿瑪真的老了”他的表情帶著讓人堵心的悲慼,“我這個兒子竟不知道皇阿瑪從今春就開始頭暈,我這個兒子怎會當成這樣!”
我站在他的身邊,看見他放在案上的手緊握著,微微的顫。摟住他,輕撫他的頭,道:“我曾經對你額娘說:生生死死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所謂輪迴便是這樣。這一世的結束就是下一世的開始,生命就是這樣,永無休止的繞圈圈。來世不知今世事,不必執著。。。祥,我曉得你很苦,而我只能對你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只能告訴你若累就先停下來歇歇,這樣才能走的更遠些,更穩些。”他沒有說話,回以我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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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一,太后的病情加劇。急急的叫了人入宮,我安排好了府裡的孩子,纔過去。到的時候,整個慈寧宮裡人滿爲患,看著腦仁疼,找到胤祥的時候,他一臉的茫然,看見我到了,一把就拉住我的手,一直沒放開。太醫的話:沒幾日了。遣了人輪流的守著,我拉著胤祥打算離開,被景姑姑叫住,她說太后想見我。
我站在太后的牀前,看著她,什麼話都說不出,面對這樣的場景,我其實比誰都無助!遣了人告訴胤祥先回家吧,我陪著太后,讓花衣把若水帶來陪我,現在的若水沒有我在,不吃飯不睡覺的。我給太后唸佛經,隨意的講我能記起來的各種各樣的小故事。她微笑著聽,然後就睡下了,她睡覺的時間越來越多。
初五的下午,她突然精神了起來,我扶著她去花園裡曬太陽,她笑著給我講這些花,這些她一直照顧著的花。一直到了晚上,我守在她的身邊聽著她講她年輕時的種種,她說那時她的眼睛只看的見一片茫茫的綠色和一片浩蘭相接;她說那時她很喜歡唱呀跳呀;她說那樣的日子無憂的以爲會一直過下去;她說她的阿瑪疼愛到她要星星也爲她摘了下來;她說她想了這麼多年、盼了這麼多年,終於要回科爾沁草原了;她說那裡有她的根。。。。。。我知道她是迴光返照了,知會了景姑姑趕快通知皇上和皇子們,還有後宮的主子們。若水坐在牀沿上認真的聽著太后講著草原。
皇上進來了,太后看見他笑著說:“正給凝亓和小若水講我們科爾沁的草原,哀家是想了”我忙抱著若水退了一步,跪在了地下,皇上已經坐到了太后的牀榻邊“皇上,若看不清澈時,退後一步,往往就能看見了。”說話間屋裡已經跪了一地人了,連一直生病的胤禟也到了(後來才知道他是故意裝病的)。
太后擡起頭,緩緩的看了一遍所有的人,笑了起來,笑容淡而清朗,帶著嚮往的輕鬆,最後把視線落在一直在牀側的景姑姑身上,招呼著她過去,景姑姑跪到了牀前,太后道:“景兒,這半輩子風雨都是你隨著我,這一去知你必是要守著我的,若是你百年了就放到我身邊吧。”
景姑姑已經泣不成聲不停的叫著“主子”,太后對景姑姑是特別的,對她從來都是以我自稱的。
太后笑了下,道:“累了,想歇下了,你們都散去吧”說罷,就躺了下來。屋裡一瞬間靜了下來,不知道多久,估計已經過了丑時了。
若水突然小聲的問我:“額娘,太奶兒是睡著了嗎?”
我微微一笑,搖搖頭“不是,皇瑪嬤是回草原了”我聲音落下的時候,李德全站在皇上的身邊輕聲呼喚他,他似醒了過來,宣了太醫進來。
半晌,才道人已去了。突然四下哭聲起,若水看著所有的人,眼睛裡充滿了不解,我摟過她,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她聰明的低下了頭。我的心情疏朗了起來,這些天來竟是最舒服的時刻。太后離開了,終於離開了,終於離開了這個讓她不幸福,讓她不自由的圍城。現在的她一定是化成了鳥飛向她的家園,她的草原了,那裡有她的一切,一切的美好,一切的幸福,一切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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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程式化的一切,讓我看的麻木。人都去了,爲什麼不能就安靜簡單些呢,這些無所謂的一切也看不見,何苦勞民傷財。我坐在竹屋裡看書,最近是看《菜根譚》越看越有感觸,索性逐字逐句的品。
“額娘,爲何您好像不甚傷心?”昌兒的問題,讓所有的孩子都好奇了起來,或是他們本就在等著誰來問出這般的話。
“昌兒,你告訴額娘什麼纔算傷心,是撕心裂肺的痛哭,還是痛不欲生的神情?”我環視著這些孩子問。
“應該都是吧”他的眼神猶豫了起來。
“傷心也該是在心裡,不是做出來的”映湘接下了弘昌的話。
“每個人都不一樣,每個人表現的傷心也不一樣。就如昌兒喜歡吃豆沙元子,皎兒喜歡吃肉元子,清揚不喜歡元子”我含笑的說。
“那麼額娘,你到底傷不傷心呢?”這次是清揚問了出來。
“我應該傷心嗎?”我問她。
她迷惑了起來:“不應該嗎?”
“生命來臨的時候,祝福並祈禱;生命離開的時候,祝福並祈禱,因爲它是輪迴無窮的,我們祝福它離開後選擇更完美的新生,祝福比憂傷更好”映湘看著我,眼睛裡帶著瞭然的感觸,“額娘是把傷悲化成了祝福”
“對,既然已經離開了,就讓她安靜的離開,帶著我們的祝福去更美的生命裡。這些繁瑣、虛榮的東西,這些無用、勞民傷財的形式不過是演給別人看的。”我笑了,我的思想還是在改變著這些孩子們,尤其是映湘。
“哥哥好奇怪,太奶兒是笑著回她的草原,她是這麼說的呀”若水費力把字儘量的咬清楚反駁著昌兒,然後仰頭看我:“是吧,額娘”。我點點頭應下她的疑問。
五十七年的新年一片慘淡,太后離開,康熙臥病,皇子們挨個的去守看。胤祥告訴我,康老爺子連行動都有了問題。他告訴我從不曾見過他的皇阿瑪憔悴蒼白成這般。他告訴我御花園裡的梅花開了,老爺子讓人摘了些放在身邊,時時看著梅花發呆。。。他每日說起皇上的時候,我常常是無語,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給他或是安慰些什麼給他,也許他只是想說出來,只是想有個人聽聽。
阿瑪讓滿正給我帶了三枝梅花,說是院子裡開的,今年特別豔麗,附的便籤裡告訴我把花帶給皇上。花是不能放的,下午就張羅著進了宮,正趕上午睡時間,我被安排在外間等著,沒一會兒就聽見咳嗽聲,接著李德全就帶著我進了去。
我跪了下來正要請安,就聽見康熙道:“是你阿瑪讓帶來的吧?”聲音無比的虛弱,如風中絮。
我微擡頭,一股酸楚順著心房涌了出來,再叱吒天地又如何,終逃不過時間的流逝,我想我明白了胤祥爲什麼會這樣的痛,只這一眼就明白了。我整理了下情緒,微微含笑應道:“阿瑪一早送了過來,說是今年院子裡開的好,呈給皇阿瑪”我伸手遞了上去。
他接了過去,看著,嘆了口氣,道:“人去,香猶在”,他示意我起身坐下,看著梅花突然問道:“凝亓,可喜梅?”
“喜,但不濃烈”我的確是喜歡,但沒有偏愛。
“你喜什麼?”他問
“荷花、鈴蘭”我的確是極偏愛這兩種。
他笑了起來,道:“朕的宜妃和敏妃都愛荷。”
“冥冥中自有定數的,凝亓相信”我的確相信這世間的緣分是註定的。
“皇額娘說你生了一玲瓏心,貴在清透,凡事不爭。皇額娘說委屈你了,你應自在如風。”他看著我,有一會兒才道:“真像!和她真像!”
“皇阿瑪,凝亓被皇瑪嬤錯愛,無勝榮幸,何來委屈”
他的眼睛帶著疼愛的柔和“朕這生委屈了很多人,有朕的孩子、有朕的臣子、還有朕”
“皇阿瑪,您誰都不曾委屈,您真正委屈的只有您自個兒,從您將江山揹負在肩上的那一刻開始。您的心有一種大海的氣魄,在風霜雪雨裡執著,把一切都窩在心底,一路坎坷而來”我的眼眶充滿了眼淚,“您要的是這煙火人間得太平美滿。您是千古一帝,唐宗漢武都略遜一籌。您的苦,您的委屈,凝亓根本不能體會,凝亓只知道這盛世繁榮不能沒有皇阿瑪!”
他放到我手中一方帕子,“傻丫頭,怎麼說著說著哭了起來呢,你瑪嬤去了都不曾見你哭的這般傷心,倒是我一句話換了你這多的淚。”他自己竟笑了起來。。。。。。
三月上大行皇后諡號爲孝惠仁憲端懿純德順天翊聖章皇后,四月葬於孝東陵,景姑姑隨去了孝東陵,我準備了很多東西,囑咐了很多話,也不知道她是否聽見了。天氣暖和了起來,胤祥說皇阿瑪漸漸的好了很多。我只是一笑,沒說什麼,好又能好到哪去,畢竟已經是步入老年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