頎長清健的身影切開從牢房外疏漏而來的光線,靜靜地籠罩在成青雲臉上。
她瞇了瞇眼,坐直了身。
“青嵐……”
有獄卒前來開門,成青嵐走了進來。他披著寬鬆的斗篷,戴著帽子,輕輕低頭,整張臉就被遮擋住。他手中提著包裹,包裹看起來有些重量,很鬆軟的樣子。待他打開,才發現裡面是被子和枕頭,還有一個湯婆子。
湯婆子已經裝了熱水,他遞給成青雲。
成青雲立刻抱在懷中,拉過被子,蓋上。
“我早就勸過你,讓你早日離開京城,”成青嵐在她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握了握她的手。
她方纔喝了藥,身體回暖,又一直把手放在被子裡,手很暖。
輕輕一握之後,她將手抽出來,放在湯婆子上。
“你看,你如今,又是被追殺,又是住牢房的,可滿意了?”成青嵐輕笑。
成青雲低著頭。
“我曾經,讓你離開京城,是爲了你好。”成青嵐的聲音低沉下去,“我雖然希望你能入京,得到我的照顧,可我從來沒有想過,讓你捲入朝堂的紛爭之中。”
“我知道,”成青雲點了點頭,“我在可以脫身的時候沒能離開,如今更不能離開了。”她緩緩地勾脣,脣角噙著清淺的笑意。
成青嵐眼神緊了緊,偏開臉,不去看她臉上的笑意。
“那一次你安排我離開,我就遇到追殺,險些死在龍尾鎮。”成青雲輕聲說道,又頓了頓,“或許這就是天意吧,我根本就離不開了。”
成青嵐僵住,猛然握緊拳頭,“我不知道,我身邊有眼線……我若是早日將眼線清除了,你就不會……”
成青雲卻是愕然,“你身邊有眼線,什麼人的眼線?”
他蹙眉,沉吟片刻,才說道:“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你在龍尾山被人傷了之後,我就開始懷疑了,已經想辦法肅清身邊的眼線了。”
成青雲默然地抱著湯婆子,心頭凝滯酸澀,思緒百轉千回。
“青雲,你如果現在還想走,我依舊可以爲你安排。”成青嵐深深地凝睇著她。雖然牢房光線晦暗,可他的目光卻很亮,帶著期許和複雜,緊緊地包裹著她。
“你答應過我,我們要一起回蜀郡的!”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成青雲全身開始慢慢地僵硬,心頭卻是澎湃起伏,難以平靜。
“如果回蜀郡,你打算何時跟我一起回去?”成青雲問。
兩人的呼吸似乎都微微停滯了,成青嵐目光微微焦灼,說道:“很快!”
“很快是什麼時候?”成青雲追問,“是一天,還是一年?”
成青嵐的下頜繃得鋒利清晰,呆怔地看著她,沉默著。
成青雲深吸一口氣,說道:“如果我現在就願意給你走,你願意帶著我一起離開嗎?你願意帶著我一起回蜀郡嗎?”
“我……”成青嵐又驚又喜,驀然開口時,卻陡然遲疑凝滯了。他握緊拳頭,全身微微顫慄著,掙扎又矛盾,連呼吸都是沉緩的。
成青雲卻是雲淡風輕地一笑,“你不願意,對不對?”她便是知道他不願意,纔敢逼問他。
心頭涌出的,不知是酸澀還是隱痛。她哽咽了,便垂下頭去,靜靜地看著溫暖的湯婆子。
“我還有事情沒有辦完,等我將一切都了卻之後,就帶著你離開可好?”成青嵐目光溫柔,似溫軟的山水,和煦迷人,且深情。
“我們回蜀郡去,那是我們長大的地方。那裡比京城好多了,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血腥爭鬥,沒有猜忌沒有隔閡……”他低沉地說道。
蜀郡,成都,那是一個他和她都牽掛嚮往的地方。哪怕如今已離千里萬里,兩人的心都還依戀著那裡。
彷彿只要回到蜀郡,一切都可以回到以前的樣子。
所以,他心頭的執念,便是回到蜀郡,回到只有他和她的地方。
“你要做什麼?”成青雲顫聲問,“你要爲禹王報仇嗎?”
成青嵐臉色瞬間如冰,沉默著。
“你來京城,籌謀了這麼久,就是爲了報仇對不對?”成青雲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纔敢問出口,“你的目標是誰?是當年的兇手,還是……皇室?”
她忽而想到什麼,駭然驚慌地伸手拉住他,“你入京時,依靠的是蕭家的力量,如今也是與蕭家爲伍,難道你是想……”
成青嵐突然捏緊她的手。巨大的力道似乎要把她的手給捏碎一樣。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我與蕭家爲伍,爲蕭家做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得已。”他的聲音極低,“不要懷疑我,不要猜忌我,我相信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等一切都了結了,你會明白我的。”
成青雲驚疑不定,她如今很亂。甚至想要逃避直面青嵐的問題。
她擡了擡眼,在晦暗的光線裡尋找他的眼睛。
“我來京城之前,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從來沒有猜忌過你。”她淡淡地說道,緩了緩氣息之後,看著他,“我不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大約離開京城之前的事情,我都忘了。但是你還記得對不對?”
“是,”成青嵐蹙眉,“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成青雲閉眼,不願試圖去回憶揣測他曾經遇到過的血腥與殘酷。
“原來如此,原來你從小就知道,我不是你的親妹妹。”她低下頭,聲音充滿自嘲和哀怨。
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從小都在隱瞞她。原來她曾經依戀過的兄妹感情,都是虛無的。
她被人追殺過,追殺她的人以爲她是禹王之後;她知道青嵐是禹王的兒子,所以就簡單的認爲自己和青嵐都是被父親帶離京城的孤兒……
直到在獵場出了意外,她聽見他和胡柴的話。
她之所以要被父親扮作男裝,之所以從父親那裡得到蘭花短劍,都不過是爲了掩護青嵐而已。
成青嵐突然間沉默如雕塑。他紋絲不動,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似乎快要窒息了,才澀然問道:“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的語氣中並沒有意外,有的只是面對現實的平靜。
“在獵場裡,我聽見了你和胡柴的話。”她說道。
他卻笑了,笑得眉眼舒朗,眼底氤氳的鬱結和矛盾,如雲銷雨霽般,變淡了,明朗了。
“我還以爲,你知道得更早些。”他說道。
是應該知道得更早些。在她發現他可能是禹王之後的時候,就該懷疑的。可……她被誤導,或者,她下意識裡,不想接受。
連南行止,看得都比她這個當事人更加的透徹。
她心裡發顫,“青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我只想你好好的。我不管父親是否對你說了什麼,或者你心裡還有血仇,還有怨恨,但如今兇手即將明瞭,真相即將大白,你不要……”
“相信我,”成青嵐懇切地看著她,“青雲,你要相信我。我所做的一切,不僅僅是爲了我自己,也爲了我的生父,更爲了你和我的父親。”他握住她的手,“父親雖然不希望我捲入血腥的紛爭之中,但是他卻很希望禹王能夠得以清白,希望真相公之於世,希望禹王和追隨他的千百的人,可以瞑目。”
她心頭一震,欲言卻忘言。
他笑了笑,捧住她被湯婆子溫暖的手,“青雲,跟我一起回蜀郡好不好?不管如何,不管何時,不管何事……”
成青雲忽而凝滯沉默了。她指尖微微顫抖著,不管去看他灼熱期許的眼睛。
她無法坦然的面對他的目光。只好慢慢地推開他的手,輕輕地低下頭。
成青嵐臉上覆雜的神色瞬間凝固了。
“青嵐,我不想騙你,我已經答應了世子,我不能跟你回成都了。”她嘶啞著嗓子說道。
許久,成青嵐都沒有說話。他只用那雙暗沉難辨的眼睛,癡癡地看著她,沒有憤怒,沒有怨懟,沒有驚訝……暗沉的雙眼裡,是空洞的,什麼都沒有。
“我曾經以爲……不會出現這樣的意外。”他苦笑,“你和我一起長大,比誰的感情都深,我曾經以爲你我之間,不會出現任何人。”
成青雲整個腦子都是木訥的,他的每一次字,都如錐般刺入她的心裡。
“我明明比誰都早,爲何卻比他晚了一步?”他淡笑著,慢慢地放開她,目光卻是無比的沉涼,依舊靜靜地看著她。
一切的話語都是蒼白的,成青雲全身發涼,忍不住擡頭看了他一眼。
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不甘,看到了倨傲,看到了憤怒,甚至看到了悲痛和譏誚。
平靜如青竹般的青嵐,很少有這樣強烈複雜的情緒。
光景如梭,牢房外疏漏而來的光,染上了淡淡的暮色。
成青嵐頎長端然而坐的身軀,猶如一尊枯寂的雕像。黯淡冷硬的光影,將他紋絲不動的身軀,映照得僵硬而生澀。
獄卒開始在各個牢房中巡視,窸窣凌亂的腳步聲斷斷續續傳來。
湯婆子也快冷卻了,成青雲的冷得發僵。
成青嵐終於微微動了動,確實是伸手,拿著湯婆子,出了牢房。
很快,他就回來了。
他將湯婆子遞給她,讓她捧著。
湯婆子是熱的,他換了熱水。
“你膝蓋不好,不能受涼,我給外面的獄卒打了招呼,有人會定時來爲你換熱水。”他輕聲說道,“我不能在這裡久留,我要走了。”
成青雲抿脣,輕輕地點了點頭。
“青雲……”成青嵐垂於身側的手慢慢地握緊,他微微擡起下頜,說道:“我說過的話,永遠作數的。我會回成都,也希望帶上你!”
成青雲咬著脣,輕輕蹙眉。
他抹了抹她的頭,溫柔而纏綿的笑了。
成青雲再次擡頭時,牢房中的光線暗淡了,暮色餘暉消弭而去,房中的空氣裡凝滯著淡淡的藥味。
地上只有她一個人的影子,成青嵐已經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因爲網絡原因,我的小標題都沒寫。
等回家之後再說吧……
昨晚做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初中時候,可是還帶著初中以後的記憶。醒時,自己琢磨夢境,恍明白自己或許是對現狀不滿,所以纔會有所夢……
現狀啊現狀……或許早一兩年,我還會帶勁兒地說要改變,但是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