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笑嘻嘻道:“奴婢不敢。”
我笑道:“請杜夫人進府。綠萼,更衣。”
認識杜嬌近十年,這卻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夫人。杜夫人與我年紀相仿,一張橢圓臉,肌膚白皙,眉目清秀。一條細細的瑪瑙穿金抹額橫貫潔白寬闊的額頭,頭上斜簪一枚金鳳,小小一粒紅寶石自鳳嘴垂下,與漆黑齊整的鬢髮若即若離。身著象牙白簇枝竹葉窄袖長衫,只在領口別了一枚翡翠領針,行禮時一伸手,便露出皓腕上兩枚細細的扭紋黃金鐲和修長無名指上的色澤鮮明的綠碧璽戒指。
杜嬌出身鉅富,當年爲了選上弘陽郡王府的王府官,曾託李瑞贈以重金。杜夫人與他門當戶對,也喜愛華服金飾。今日來新平郡侯府,顯是特意換了清雅素淨的衣裳。
禮畢落座。杜夫人道:“妾身久仰君侯大名,自兩年前隨夫君來到京城,便一直想來拜見君侯。不想君侯卻一直不在京中。今日終於得見,乃是妾身之幸。”
我笑道:“夫人客氣。一別五年,杜大人已是門下侍中,當真可喜可賀。倒是玉機疏忽,到如今還未恭喜賢伉儷。”
杜夫人堆下笑來,雙眼合成細細的兩彎:“拙夫能有今日,全靠君侯的提攜與指點。妾身夫婦感激不盡。”
杜嬌的眼光毒,也敢放膽去搏。即使沒有當年在仁和屯的一番懇談,他多半也不會離開弘陽郡王府。他來仁和屯見我,不過是爲了堅定自己的心意。我笑道:“不敢。杜大人‘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39],玉機亦不過隨時罷了。”
杜夫人雙頰一紅,隨即笑道:“正是。若沒有大人,恐怕拙夫還在家中務農呢。”我聽她答得不堪,不由一怔,轉念一想,大約杜夫人沒有讀過書,聽不懂我自謙的話。杜夫人招手令幾個捧著禮物的丫頭走近些,笑意熱切,“爲了報答君侯的恩德,妾身特意備了些薄禮,請大人笑納。”又向丫頭道,“快些打開,請君侯品鑑。”
我忙道:“夫人且慢,想必夫人也聽說過,玉機前些日子正閉門謝客。”
杜夫人笑道:“妾身素知君侯潔身自好,所以並不敢備太過貴重的物事,怕君侯爲難,反倒弄巧成拙。妾身聽說大人最喜歡青金石,恰巧家中還藏著一套,品相倒還過得去,都是積年舊物,不值什麼錢。聊表我夫婦的感激之情。”
我笑道:“夫人盛情,本不該辭。只是玉機不敢無功受祿。不知夫人駕臨,有何指教?”
杜夫人笑道:“都說君侯聰明絕頂,那妾身就不繞彎子了。拙夫並非出身科舉,坐到如今這個官位上,全仗聖上的恩典。然而官場沉浮,其中的難處,實在……”她停一停,隨即失神,似乎不記得該說什麼,只得垂頭嘆氣。
我會意:“夫人過謙。英雄不問出處,杜大人自有真才實學。”
杜夫人感激道:“大約整個朝中,也只有君侯這樣說。旁人都虎視眈眈,尋到了錯處就要吃了他呢。”只聽扭紋赤金鐲叮叮兩響,杜夫人舉帕點著眼角,“就說前兩年在相州刺史的任上,拙夫被人蔘了一本,說是在任上聚……貪錢……君侯說好笑不好笑?若說別的罪也就罷了,拙夫怎會貪錢呢?”這話不但有些粗魯,亦含炫富之意。且她連夫君教給她的“聚斂貪贓”四字都記不清楚,連綠萼也忍不住微微發笑。
我笑道:“此事玉機略有耳聞,不是說查無實證,已將誣告之人罷官了麼?”
杜夫人道:“這還不算什麼,後來拙夫回京,爲太常少卿和左右庶子在殿上誰該站在上面的事,又被人蔘了一本。”
此事我聽說過。杜嬌當時初回朝,任殿中侍御史,定百官班秩。太常少卿與左右庶子品秩相當,杜嬌令太常少卿在左右庶子之上,因處事不公被人彈劾。當時的太常少卿高休是司政白子琪的門生,又是皇室族親。杜嬌偏向高休也是常事。後高曜爲平息物議,將杜嬌改作戶部郎中,後來才升遷御史中丞。
我笑道:“那也難怪,做官的特別在意誰在上誰在下的事,爲了路遇時誰的車馬應當先避讓,都能鬧到朝堂上去。朝堂班秩,更是難免官司。”
杜夫人嘆道:“誰說不是呢?妾身瞧著,這些官老爺們整日爲了這些沒來由的瑣碎事情勞神,哪裡還有精神處置國家大事?可憐拙夫爲了這件事貶了官,著實悶悶不樂了許久。”殿中侍御史隸屬御史臺殿院,乃是正七品,而戶部郎中是正六品。如此“貶官”,我聽了也忍不住暗自發笑。杜夫人見我不說話,忙又道:“幸而陛下英明,不幾個月就又調上來了。”
我笑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官場險惡,須小心應對。”
杜夫人立刻感同身受,紅了眼圈:“妾身聽聞君侯在宮中時,也曾飽嘗甘苦。”
我一笑。宮中若有“甘”,也是以父親、芳馨、韓復、奚檜等人的性命換來的,一筆一畫刻在心頭,泛起血豔如花。而宮中的“苦”,亦是置身燦爛錦繡之中,就像那一日高思諺臨死的容顏。
杜夫人的臉秀美而真誠。我微微感慨,復生幾分羨慕:“各樣滋味,都有一些。然而杜大人有夫人這樣的賢內助,夫婦同心,自然無往不利。論起來,杜大人比玉機幸運多了。”
杜夫人赧然:“妾身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婦道人家,只求不給夫君惹禍,也就是了。”頓一頓,又道,“倒是君侯,久浸宮闈,深得聖恩,若能常得君侯指點,愚夫婦感激不盡。”
我聽她忽然文縐縐起來,定是又在背誦杜嬌教授她的話語,遂笑道:“夫人過獎。玉機久不在京中,指點云云,恐無能爲力。”
杜夫人道:“君侯雲遊在外,依舊不忘國事。雖不在朝中,卻勝似在朝中。君前一語,便令貪官贓吏無所遁形,如此大手筆大胸襟,怎能說無能爲力?”
說不繞彎子,依舊有幾分婉轉。說是曲折,卻又如此直白。我瞭然,微微一笑道:“恕玉機直言。論理,太常少卿與左右庶子誰的班秩在上,在陛下看來,本來不是什麼特別要緊的事。可是陛下卻調杜大人爲戶部郎中,其中用意夫人可明白麼?”
杜夫人道:“妾身愚鈍。”
我緩緩道:“爲官須心無旁騖,直道而行,切不可左顧右盼。夫人說,是不是?”
杜夫人雖然紅了臉,卻無一絲意外與慌亂:“君侯所言甚是。”
我笑道:“既然如此,杜大人和夫人的心意,玉機心領了。禮物嘛,玉機是萬萬不敢收的。”
送過杜夫人,尚未進二門,綠萼便忍不住抱怨道:“姑娘素來不受請託,不收重禮,這滿京城都是知道的。這杜夫人仗著是故人,姑娘不好拒絕,便如此明目張膽,好沒眼色!”
我笑道:“你說她沒有眼色,殊不知這正是她的長處。”
“奴婢不明白。”
“杜嬌的這位夫人沒讀過什麼書,凡事直來直去,倒也爽快。如此明明白白地試探,不是省去彼此很多氣力?”
綠萼一怔,隨即嗤的一笑:“明明說得直白,姑娘偏偏說是試探。這位杜大人也是好笑,當年託李瑞贈金,姑娘就沒收。如今姑娘已經是郡侯了,難道會稀罕他們家幾塊青金石?這會兒還派夫人來打前哨,也是白費力氣。”
我搖頭道:“你不明白。杜嬌教授了杜夫人一套話,本是有下文的,只是我及時止住了她,沒讓她說下去罷了。”
綠萼愈加好奇:“什麼下文?”
在自己的府中,說起旁人曲折的心思,不過是潔白清冷的陽光下,一道似有若無的雲煙。我撫一撫笑得微僵的雙頰:“本朝門下省通常是侍郎主事,侍中這個官職,位同副相,秩高罕授。杜大人能坐上這個官位,足見陛下對他的恩寵和信任,並不因太常少卿一事而有所減少。如此還不惜重金送禮,是爲了什麼呢?”
“是爲了什麼?”
我望著她瑩瑩發亮的雙目,只覺好笑:“你不妨自己先想一想。”說罷擡腿進了正堂。
綠萼怔了怔,隨即追了進來,一拍手笑道:“奴婢明白了。杜夫人這回送禮來,是爲了真正的宰相之位。是不是?”
我笑道:“除此以外,我也想不出他還有什麼別的意圖了。”
綠萼的口氣微含鄙夷:“其實杜夫人沒說錯,杜大人的出身就是不如那些真正的士子。當年靠著姑娘指點,才能在王府中站穩腳。如今不思本根,倒一心成了官迷,當真無趣。”
我笑道:“又說傻話了,杜大人千里迢迢從南陽進京,花重金賄賂女官,多年來飽嘗世情冷暖、宦海沉浮,爲的就是做官,做大官。這就是他的本心。官迷也沒什麼可恥的,做官的誰不想得到聖上的恩信,得到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耀呢?”
綠萼撇一撇嘴:“依奴婢看,姑娘就不想。早早入宮爲官,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不肯好好在府裡安享尊榮,偏要出去抱打不平。可見是視富貴如糞土的女中君子。”
恍惚還是十五年前我初入宮的春夏之交,芳馨第一次將我喚做“女中君子”。從此以後,易珠、錦素還有施哲都曾這樣喚我。君子?我何曾當得?
綠萼見我面色黯淡,以爲我動了氣,忙又轉口道:“就當杜嬌是爲了升官,可姑娘久不涉朝政,他能不能當上宰相,姑娘也做不了主啊。”
我微微嘆息:“你難道忘了?劉鉅和銀杏前些日子在洛陽辦了一件案子……”
綠萼沉吟片刻,恍然道:“奴婢明白了!杜大人定是從哪裡知曉了白大人和花氏之事,想從姑娘這裡探知實情,再尋諫官狠狠參他一個私通女囚、貪贓枉法之罪。這樣就能把白大人趕下去,自己做宰相!”
我嘆道:“士庶不通婚,衣冠人家哪怕是把一個妾侍扶了正,也要被人譏笑,何況是看上一個女囚。白子琪出了這等醜事,這臉面名聲,鐵定是不要了,宰相之位自然也坐不長。”
綠萼道:“這杜大人的心思好深。”
我笑道:“這也是我胡亂猜的。否則一位炙手可熱的誥命夫人,明知我閉門謝客,爲何還要來碰釘子?難道真的是因爲故人之情麼?”
綠萼親自從小丫頭手中接過新沏的碧螺春:“當真什麼也瞞不過姑娘的眼睛。人家才說一句,姑娘就知道下面十句。凡事看得太透,也太悲涼了些。姑娘喝口熱茶暖暖吧。”
我握一握她沾染了碧螺春的香氣和熱度的指尖:“這麼多年,若沒有這點眼力,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只是身邊的人換了一個又一個,自始至終在我身邊的,唯有你與小錢。”
綠萼含淚道:“姑娘也知道!若姑娘還疼小錢和奴婢,從此就別再出京了。”
我淡淡一笑:“近來自是不會出京了。杜嬌遲早會從別的地方得知白子琪的醜事,相位不久就要更迭。我還想看這齣好戲呢。”
綠萼道:“倘若罷相,陛下真的會讓杜嬌做宰相麼?”
我搖頭道:“除了杜嬌,朝中有能有寵有資歷的人也多,未必一定是他。朝中之事,與我們無關,猜也無用。”稍稍平息,端起茶盞,“是了,今日午間雲弟從校場出來,要來這裡用膳,廚下都預備好了麼?”
綠萼笑道:“早已照姑娘的吩咐,按著公子的口味,都預備下了。”
心頭有疲憊的滿足,我起身嘆道:“那就好。把衣裳換回來吧,頂著一頭珠釵,怪重的。”
【第十二節 福禍自求】
回房卸了大半釵環,換了一身灰白色重練長衫。剛剛在西耳室坐定,二門便報朱雲已入府,於是忙吩咐傳膳。誰知空等了好一會兒,菜餚已傳了一半,也不見朱雲進來。正要命人去看,卻見小錢氣喘吁吁地跳了進來,一臉驚惶之色:“君侯,大事不好!咱們公子和劉公子在二門口打起來了!”
我大吃一驚,猛地站起身。袖口撩翻了茶水,噹啷一聲,滿地狼藉。熱茶濺上鞋面,火辣辣得燙。綠萼驚呼:“姑娘小心些!”正欲撥開裙裾查看我的腳,我推開了她。
忽聽窗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衆婢僕的聲音此起彼伏,連聲叫喚“公子”。深秋的風猝不及防地撲了進來,驅散了一桌的熱氣,一如朱雲驚怒發白的臉龐。朱雲瞪起雙眼,像煅得通紅的兩顆鐵丸。他一進門便到處翻找,一面怒道:“二姐!你的火器呢?拿來!我要宰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爛臭廝、王八蛋!”
未待我回答,一個小丫頭追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啓稟君侯,劉公子剛纔來過了,進了二門,又說今日時機不好,改……改日再來拜望君侯。”
朱雲從屜子裡翻出一柄雙管銃,猛地回過頭,一張臉幾乎湊到了小丫頭的額前,小山似的居高臨下。“這臭爛廝竟然走了?!你怎的不攔住他!”小丫頭從未見過朱雲如此盛怒,聳肩埋頭,瑟瑟道:“奴……奴婢攔不住劉公子。”朱雲冷哼一聲,提起銃就往外衝。
我趕忙當胸攔住,冷冷道:“你這般喊打喊殺的,劉鉅怕了你,當然逃走了。”
朱雲喝道:“二姐你讓開!”
我紋絲不動:“你的銃裡既沒有彈子也沒有藥,如何與他鬥?我告訴你彈子火藥在哪裡,你裝好了再出去。否則他的含光劍那樣快,我怕你不能活著回家去見母親和妻小。”
朱雲一怔,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回身將銃拍在桌上。一聲巨響,桌面裂了一條縫,杯盤碗盞跳了起來,湯汁碎菜濺得到處都是。肉香酒香一哄而起,聞起來甚是可笑。我擺一擺手,令衆人都退了下去,這才收起溼漉漉、油膩膩的雙管銃,用熱巾和細布擦拭乾淨了:“好端端的,因何與劉鉅發生齟齬?”
朱雲恨恨地坐下:“我這個親兄弟,來這府裡,還要先派人說一聲。他倒逍遙,自出自入的,也不通報一聲。這會兒正用午膳,他定是來蹭酒蹭飯的。莫非二姐的侯府是他的食肆不成!因此一言不合,便爭鬥起來。”
我不覺好笑:“劉鉅也算府里人,往來侯府,何須通報?”
朱雲一拍桌子,怒道:“二姐,你當真被他迷住了?!”
我也懶得否認:“即便如此,又何至於要殺了他?”
朱雲愈加憤怒:“二姐!劉鉅是個外人!這般來去自如,不知情的,還以爲他是二姐府上的面首男寵!平白壞了二姐的名聲!”“面首男寵”四字衝口而出,朱雲自覺失言,氣咻咻地轉過頭去。